正文 老師(3 / 3)

我有些懵懂,卻將眼睛睜得很大。

過了許久我的腦子才開竅,繼而轟地晌了一聲。到了這種時刻,即使是傻子也會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更何況我並不傻,和同齡人相比,我甚至是有一點早慧的。我知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畫地圖”,不過,我一直認為這是孩子的所作所為,與大人無關。我們班上就有幾個男同學經常尿炕,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情是將尿濕了的氈搭到外麵去。夏天還好辦,不一會兒就曬幹了。冬天可是折騰得夠嗆,那尿濕的氈曬不幹不說,反而被凍得硬撅撅的,就再拿到火爐子上烤,一不小心又烤蝴了,留下大小不一的洞。尿炕一向被視為是沒有出息的表現,這樣的同學讓我們瞧不起,他們自己也會覺得臉上無光。民間流傳著一個偏方,至今仍在流傳,說是把新鮮的羊鞭烘幹了吃,可以治好尿炕的毛病,吃少了不頂用,得連續吃幾十條甚至上百條。哪有那麼多的羊鞭可吃啊,為了吃一條羊鞭而去殺一隻羊,極端地不嚴肅,讓誰聽都是一句天大的笑話。像有一件尖銳的鐵器嵌了進去,我的腦袋在疼痛的同時,開始無限地膨脹,然後一顆氣球似的吊著我扶搖飄蕩。我看見了我不應該看見的一幕,我當時就有一種犯罪的感覺,盡管這是無意的。我想的是趕快離開這間屋子,離開大隊部的院落,越快越好,一秒鍾都不能停。去向哪裏?當然隻能是學校,悄然地融入同學當中去。我幾乎是一路狂奔了,像是和時間賽跑,完全顧不得頭頂上還有一輪灼熱的太陽。在去往學校的路上,我應該選擇隱蔽自己,爭取做到不拋頭露麵,像一隻潛行的貓那樣最好不過。其實,這個問題並不難解決,繞一個很大的誇子從學校後麵進入,神不知鬼不覺。慌亂之中,我忘了這關鍵的一條,而是循規蹈矩地沿著李老師踏出的那條小路,於是半道上迎麵遭遇了踏出那條小路的李老師。

李老師腳步匆匆,走路比平時快得多,也幾乎是小跑著了,原本挺拔的身子向前傾斜,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背後推著。在我的記憶裏,這是李老師走得最快的一次。也許李老師一開始並沒有發現我,他的眼睛直視前方,有一縷頭發垂落下來,在主人的額前一揚一揚的,挺頑皮的樣子。

想躲開是來不及了,我隻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李老師當時已經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我的心情也隨之放鬆。怎知李老師突然叫出一聲,將我定住在半道上。我無奈地回過頭去,極其膽怯地向李老師打了一聲招呼,那樣子卻完全是做賊心虛。李老師先是有一些喘息,稍稍穩定一下後說,你為啥跑得這麼快?我竟然說不出一句話,直愣愣地看著李老師,就像麵對一個從地裏鑽出來的什麼怪物。李老師略微地笑了一笑,又說,你是不是看見啥了?我一個勁地搖頭,然後說,沒看見啥,我啥也沒看見。說話的時候我甚至也笑了一笑,像是給了李老師一個對等的表惰,否則就是不恭不敬。李老師說,你回去吧,以後不要到處亂跑,你要好好學習才是。我給李老師使勁地點了點頭,轉身向學校走去,速度放得很慢。如釋重負的我一邊走一邊想,去大隊部我是請了假的,李老師說我到處亂跑,也許是李老師忘了。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李老師並沒有批評我,表情很溫和,還囑咐我好好學習呢。接下來我想的是,我其實是看見了的,這個秘密在我看來也太大了。我有點承受不了,但我什麼都不能說,必須保持沉默。

往後的幾天裏,我的腦子亂哄哄的,以致不敢正視李老師,聽課和做作業時精力不集中,作業本上的叉號比以前多了起來。李老師自然是注意到了我在學習上的微妙變化,問我是怎麼回事?我說我頭疼。李老師摸一摸我的腦門說,不發燒麼,哪來的頭疼?是不是想家了。

讓李老師這麼一說,我還真的想家了。

幾天之後的又一個星期日,父親牽著黑騸驢到大隊部來馱口糧,叫我回去一趟,說是家裏要殺一隻羊,父親這是叫我回去吃羊肉呢。那時候,什麼都是集體的,殺一隻羊得隊長親自批條子。整個夏天,牧民守著一群羊,卻吃著清湯寡水沒有葷腥的飯食。想吃羊肉隻有等到冬天,那時大隊部才會按人頭分給各家各戶肉食羊,讓我們在寒冬臘月北風呼嘯的日子裏,體會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慷慨和溫暖。你要在夏季的某一天殺一隻羊解解饞,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須從冬天的肉食羊裏扣除。我向李老師請了三天假,便隨父親回家,黑騸驢身上馱了口糧,腰都有些塌了,不能再騎人,我和父親隻好步行。

一路上,父親問我學習好不好?我說好,在班裏是第一名。父親就笑了,算是一種獎勵。父親又問,李老師好不好?我說好,課教得好,笛子吹得好,畫畫得好,對我也好。總之是什麼都好。父親就說,那是個好小夥子,人長得周正,也勤謹。父親表揚罷了,卻緊接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口氣裏含了很深的遺憾。直覺告訴我,父親的這一聲長歎,與我的老師李發俊密切相關,準確地說,與被我無意識發現的李老師的那個秘密密切相關。我於是產生了探究下去的衝動,向父親問道,李老師是不是有尿炕的毛病?走得好端端的父親突然像根拴馬樁那樣戮住了,神色冷峻地說,你咋知道的?我說我看見李老師屋裏的氈了。父親說,你再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要往出說,你要是說出去,看我不打折你賊娃子的腿。顯然,對李老師的那個秘密,在包括我父親在內的大人們眼裏,早已不是什麼秘密,隻是不說罷了。在這個問題上,大人們是心照不宣的,並且保持了高度的團結一致。那個秘密一旦得到確認,有關李老師不住在學校而舍近求遠住在大隊部,以及與氈房為鄰的所有問題,便茅塞頓開了。我的心情也隨之變得頗為複雜起來,正所謂打翻了五味瓶,更多的卻是酸澀,酸澀並湧,替我所敬畏的李發俊老師深感不安。李老師在我的眼裏幾乎是完美無缺的,他是那麼有才華,又那麼心地善良,而且對我格外的好。可是,李老師卻被難以啟齒的痛苦困擾著,不得不采取那樣一種回避的方式,力求在他的學生麵前長久地樹立起自己作為師表的形象,可謂用心良苦。如果說,在此之前我對李發俊老師隻是敬畏的話,現在我又有了對他的感動,甚至是感動大於敬畏了。

父親見我沉默不語,頭重腳輕,走得磕磕絆絆的,還以為我是被他剛才說的那句話給嚇著了,又安慰我說,不說出去就行了,你這麼害怕我幹啥?我又沒把你的腿打折。我說,我不是害怕,我是難過。父親說,也用不著擔心,人家還不是把個老師當得好好的?我說,李老師能一輩子當老師就好了。父親說,這有啥不行?一輩子當老師的人多了,李老師當然也行。父親說得很肯定,我自己感到欣慰,同時也替李老師感到欣慰。見父親的臉上沒有了冷峻之色,我說,李老師為啥還不找媳婦?在我的印象中,像李老師這個年齡的漢子,早就有媳婦了,也有孩子了,有兩三個孩子都說不定的。父親這次沒有生氣,反而被我給問笑了,說你賊娃子腦子咋就不靈醒呢,不是有那個毛病麼。

這時,夕陽西下,天上的碎雲又鑲了金邊。

父親和我蹬上一道高高的沙梁,梁下不遠的一片開闊地上,就是我家的土屋,土屋的後麵是羊圈。羊已入了圈,屋項上蛇樣地徘徊著一縷炊煙,母親已經在準備著一家人的晚飯了。看見炊煙的一刹那,我才想起很久沒有和母親在一起了,眼裏忍不住潮乎乎的,我也知道的,並不全是思念母親所致,還有別的原因。我放開膽子跑起來了,也不顧身後的父親,從沙梁上一口氣跑進屋裏,舀起半勺涼水就喝。等到我喝夠了,母親說,你咋了?我愣怔一下,不知該怎樣回答。母親正要繼續問下去,這時父親進了屋,母親的話便咽回去了。

走了一天的路,我確實很累,扒了兩碗幹飯,就躺倒在靠牆的炕腳睡去,很快入夢。說入夢是一句順便捎帶的話,以我這樣的年齡是不會經常做夢的,所以是睡得天塌了都不知道。大約是後半夜,我醒了,眼裏是一抹深刻的黑,就聽得耳邊嗡嗡嗡響。這次,卻使我警覺了,我於是裝成仍在酣睡的樣子,悄然地豎起自己的耳朵,黑暗正好做了掩護。是父親和母親在說話,你一句,我一句,來來往往,像相互傳遞一樣燙手的東西。父親說,這娃,偏就看見了。母親說,看見就看見了,你罵他做啥?父親說,我怕他說出去,讓學生都知道了,人家還咋教書?母親說,我們的娃老實聽話,才不會說出去。父親說,安頓一下總沒錯。母親沒有表示反對,認可了父親的話。又是一陣沉默,像不再往下說了。嗡嗡嗡,卻又說開了。

母親說,不是說治好了嗎?咋就還犯。父親說,這羊角風能治好?抽起風來嚇死人,又吐又尿的。母親說,多好的小夥子,如今連個媳婦都說不上。

父親說,按道理書總能教吧,一輩子當個老師也不錯。母親說,沒這個毛病,人家的姑娘早就相上了。父親說,能寫會算的,沒這個毛病,人家早當上大隊會計了,隊長都說不定當上了。母親說,就是的。父親說,往後連老師都當不成了,怪可惜的。母親說,睡吧,明天還要收拾那隻羊呢。

父親也轉移了話題,說我纏磨了好幾個時辰,隊長才批的羊條子。母親說,讓娃好好地吃上幾頓,那學校的飯,清湯寡水的。父親說,跟他姐到城裏念書去。母親說,離得遠了。父親說,不是有他姐嗎?母親說,還是離得遠。父親說,你看你這個人,離得遠又咋了?你啥都不明白。父親顯然是生氣了。父親一生氣,母親的話就打住,不再往下說。

黑暗中,父親扯起了驚天動地的呼嚕,呼嚕與呼嚕的間歇,又夾雜著吹氣,仿佛一列出站的火車。當然,我真正看見火車,是在我姐出嫁的那個小城。也可以這樣說,當我第一次看見火車時,聯想到了我那睡在土炕上又打呼嚕又吹氣的父親。那時候的火車是蒸汽的,車頭上冒著黑黑的煙,身後拖著一長串沉重的車皮,很像是父親拖著一家人的日子。

我真正要說的是,那天夜裏,我哭了,哭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一晃三年過去了。

在李發俊老師的教誨下,我從二年級上到四年級,並且成為了他最得意的“弟子”。接下來,我就要離開李老師了,這是我回到家裏才知道的。我那時確實不願意跟著出嫁的姐姐到小城讀書,盡管姐姐對我很好,主要是舍不得李發俊老師。我甚至覺得我的突然離開,對我的老師李發俊是一種傷害,這使得我在那個假期裏悶悶不樂,卻又不能夠很明確地表達出來。父親在我們那個地方那個年代,也應該算是個有文化的人,他的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毛筆字,讓很多人噴噴稱奇。父親就比別的牧民開明得多,對兒女們的上學很重視,而且不止一次地說過,隻要你們好好念書,老子就是砸鍋賣鐵也願意。於是,我去了小城,在姐姐家一住就是五年多,直到恢複高考後考上一所北方的大學,那年我剛剛滿了十六歲。我去小城上學之前,也沒給李發俊老師打一聲招呼,不是不想打這一聲招呼,是張不開這個口,我能給李老師說我沒有上完五年級就中途轉學的真正原因嗎?盡管這是我父親一廂情願做出的決定。父親後來告訴我,李發俊老師還很鄭重地問起過我,並且認為這是遲早的事情,說我將來還要上大學呢,不去城裏讀書怎麼能行?早去早好。

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李發俊老師。

和我曾經的設想和希望的不一樣,李發俊沒有將小學教師一以貫之地當下去,後來還是背道而馳,離開自己心愛的學校,去很遠的地方占了一處草場,趕起一群羊徜徉著了。出現這樣的變故,還是因為他的那個已經不是什麼秘密的秘密,隨著年齡的增長,李老師的病非但不見好轉,反倒越來越嚴重了,尤其是犯病後整個的人處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中,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恢複。李老師不能按時去上課,學生就放了羊,跑得滿世界都是。終於有一天,李老師去找隊長了,說是為了不耽誤孩子們,要求隊長重新派老師。隊長於心不忍,要給李老師另外安排個輕鬆一些的活。李老師說我就是想當老師,就是想把牧民的這些娃娃們教好。後麵的話就不用再往下說了,誰的心裏都清楚。隊長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有答應李老師的請求。得到隊長的同意後,李老師再沒說什麼,就去學校上他的最後一節課。學生們當時都不知道李老師要離開他們了,依然興奮著。和往常不太一樣的是,李老師不再那麼嚴肅,一邊上課一邊還徽笑著,很幸福很陶醉的樣子,看上去就像個剛娶了媳婦的新郎倌或者像個第一次做了父親的漢子。就這樣,我的第一個小學老師李發俊在那年的某一天清晨離開了學校,走得無聲無息,他的學生都還在睡夢之中,也有幾個學生是尿了炕的。

尿了也就尿了,曬幹便是了,因為他們還是孩子,孩子又有什麼不可原諒的過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