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師(2 / 3)

沒有哪個學生問一問這支筆之所以神奇的原因,好像向了就是對李老師的大不敬。沒誰問過,包括我在內,始終沒有提出這樣的問題。目睹了這支筆的神奇後,大多數學生陸續離去,李老師也不說什麼,頭都不抬地在紙上進行著一番勾勒,時而快時而慢,起初看不出是什麼,紙上是一些簡單的線條,一律的黑色,因為那支筆沒有再蘸水。漸漸地,輪廓清晰了起來,顯現出完整的圖形,明暗的對比強烈了,也立體了。說到這裏,我很想替李老師賣個關子:請你們猜一猜李老師畫的是什麼?不是人,不是動物,也不是花草樹木。

那麼,就是山了,或者是一望無際的沙漠?

都不是。

猜不出來了吧?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

塔。

塔?

對,就是塔。

那塔平地而起,一層比一層高,漸次地收縮上升,直到出現一個尖細的塔頂。如果不是紙的限製,這塔恐怕還要一直升上去,升進雲端裏,擔心塔尖要戮破了天的。我們生活的那個地方從來就沒有什麼塔,隻有海海漫漫的沙漠和大片的草灘,以及長著蘆葦的湖道,塔是沒有的。山卻在很遠的地方,其中的一座山就是嶽飛《滿江紅》裏的那個賀蘭山,山裏也曾經有寺廟和塔的,破“四舊”時被所謂的紅衛兵給拆了去,連根木頭都沒剩下,這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在我當時的記憶裏,毫無塔的印象,李老師告訴我說,他畫的是塔。至於是什麼塔,塔的意義何在?李老師沒說,我也沒敢多問。一張紙上,就隻有一座塔,再沒有別的什麼,確實顯得突兀了些,給人以懸浮的感覺。可在當時,我同樣不可能提出這樣的疑問,心裏隻有敬畏,包括對李老師畫的塔。在我的印象中,李老師別的不怎麼畫,就畫塔,大概有幾十座之多,簡直就像是一名塔的建築師了。

後來,我對美術也是產生了濃厚興趣的,而且最早的理想就是將來當一個畫家。究其緣由,也許與李發俊老師的啟發不無關係,直到我去小城學校讀書時,接受了一點較為正規的美術教育,懂得素描和臨幕的基本常識,以及人體比例“站七坐五盤三半”什麼的,尤其是看到那隨處可見的延安寶塔山的照片和宜傳畫後,才開始對李發俊老師畫的塔產生了最初的質疑:李老師畫的是什麼塔?既不是素描也不是臨摹,想來想去,都無法作出讓自己滿意的判斷。憑李老師當時的年齡和經曆,他不可能沒有看見過延安寶塔山的照片和宣傳畫,他為什麼就不”照貓畫虎”呢?為什麼在似與不似之間隨心所欲?一如他的吹笛子。那麼,李老師畫的塔就隻能是憑借他自己的想象,那塔隻在他心裏,現實當中是不存在的。

我們這些牧民的孩子,沒有什麼明確的時間概念,星期日也沒有特殊的意義。周末回不了家,出於節約糧食的考慮,三頓飯改成兩頓,時間因此被格外地延長了。但可以走得遠一點,主要是到距離學校兩裏地的大隊部去。平時不行,李老師會嚴加限製,仿佛大隊部是一個軍事禁區,去了會招致很大的麻煩。從遠處的某一個角度去看,大隊部的確有如一座古舊的碉堡,那原本就不大的窗口就是暸望孔。大隊部其實是個土屋和土牆圍起來的院落,南北各留一處豁口,權且當做敞開的大門,甚至永遠不會關閉,供牧民騎乘的牲畜或者其他車輛長驅直入,那樣子反而像是有著很強烈的開放意識。就是這樣的一處地方,我們卻隨意去不得,隻有等到星期天,還要事先向李老師請假,一次最多不能超過五個人。

大隊部的院落裏有會議室有辦公室有庫房有灶房有代銷店,令人聯想到“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這句成語。我們其實就是衝著代銷店去的,我們對別的事務不感興趣。代銷店不大,隻占其中的一間土屋,屋裏靠牆的一麵是用木板和土坯搭起來的幾排貨架,上麵擺的是針頭線腦之類的日用品,雖然和城裏的商店沒法比,但足以讓我們這些牧民的孩子們眼花繚亂了。當然還有燒酒有香煙有肥皂有女人們擦臉用的雪花膏,所有的東西平靜而有序地集中在一起,共同發出那樣一股混合著的特殊的氣味,從我們的眼睛和真孔進入,一直抵達肺腑,心身頓時無比暢快和愉悅。我們是孩子,身上難得地有幾張可憐巴巴的毛票子,隻能買幾個作業本和幾支鉛筆。如果買鉛筆,最好是帶橡皮頭的那種,湊到鼻子底下聞一聞,既有木頭的味道,又有橡膠的味道,如果我們的想象力還夠得上豐富,就能夠聯想到遙遠的南國有一片茂密的橡膠林,盡管它們呈現在我們麵前時已經是那樣的細小與輕徽。有可能的話,就再買上一塊糖,糖是很甜的。我這樣說的意思是再買上一塊奶糖,糖和糖不一樣,奶糖和水果糖就有很大的區別。那時候的奶糖隻在外麵裹一層粗糙的蠟紙,上麵的圖案非常簡單,粗糙和簡單到了讓我們覺得對不起奶糖的地步,蠟紙往往凝在了奶糖上,很不好剝離。我們不叫奶糖,而是叫粘牙糖,嚼進嘴裏膠似的,上下牙合住再分開,叭的一聲,要費很大的勁,牙根都能覺出疼痛來。可惜這粘牙糖還是化得太快了,來不及回味,就已經沒了,就嘬著舌尖在牙床和腮幫上仔細尋找粘牙糖的殘餘,直到寡淡得僅剩下自己的一口唾沫。又想,為什麼不把粘牙糖做得大一些呢?有半塊肥皂那麼大,該有多麼的愜意啊。我們都知道這粘牙糖是城裏人做的,覺得城裏人吃了我們牧區最好的羊肉,卻將粘牙糖做得很小,真是裔皮得很。

我要說的其實是,我由此而無意地發現了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與我的第一個小學老師李發俊直接相關,並且影響了他的一生,這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我想將這個秘密埋藏在自己的記憶裏,永遠不要說出來。但是,在最近一次小範圍的文學創作座談會上,我的一個作家朋友坦言:寫作是可恥的。他的語驚四座的發言,搞得會場一片狼藉,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進行反駁,可見這句話是有著某種力量的。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總在思索“可恥”這兩個字,寫作是可恥的,那麼生命本身呢?也是可恥的嗎?於是,我不再猶豫了,決定將這個秘密寫出來,再“可恥”一次吧。

首先需要說明一點的是,李發俊老師不住在學校,而是住在大隊部院落的一間土屋裏。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們都忽視了這個現象,盡管它顯而易見地不合乎情理,作為一個單身獨立而沒有家室拖累的老師,住在學校裏會更方便。我們同樣也不清楚李老師為什麼要住在大隊部的院落裏,這一切似乎與我們並不相幹。李老師迎著一輪初升的朝陽走向學校,直到上完一天的課,吃罷晚飯後再吹一陣笛子或者畫一陣畫,返回大隊部院落時,便要伴著黑下來的天色。李老師離去的背影很挺拔,像一棵緩緩移動的白楊樹。

李老師天天如此這般地走來走去,以至踏出了一條小路,小路也並非直爽平坦,羊腸剝以的蜿蜒在學校和大隊部之間,途中還要趟幾道起伏的長滿了白茨的沙梁。這樣的一條小路,當然也是再明白不過地昭示了李老師為人師裹的勤勉和刻苦,仔細想來是足以能夠讓人生發感動的。問題在於,我當時除過對李老師的敬畏,沒有感動。敬畏和感動是兩回事,往往又因為敬畏形成的某種遮蔽,反而排斥了感動。

在那個星期天,我一個人去了大隊部的代銷店,沒有和同學結伴而行,這多少又有點反常。分析來分析去的結論是,我當時懷有一顆小小的私心,其誘因還是粘牙糖。你想啊,我的衣兜裏隻有一張毛票子,絕大部分同學更是囊中空空如也,包括我在內的貼身的衣縫裏那種古老的小蟲子(虱子)倒是不少,它們繁殖得飛快。俗話說,賬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

賬多了愁不愁,我們沒有任何感覺,虱子多了不癢倒是真的,令我們體會尤深。那個星期天我沒買作業本和鉛筆,直奔主題買了兩塊粘牙糖,五分錢一塊。然後有意識放慢咀嚼的速度,然後準備返回學校。獨自享受兩塊粘牙糖,心情是相當不錯。

這時,我突然萌發了(也許早就有了)一種好奇,去李老師住的那個土屋看一看,僅僅看一看而已。導致這個行為的客觀原因還有兩點,一是李老師那天恰好不在大隊部,因為一個突然生病的學生而去了學校。這是一件挺麻煩的事情,李老師又不能不管。假如那天李老師就在大隊部,我是不敢接近的,我說過我是個懦弱的人。二是李老師人不在,那土屋卻大敞著門,有可能是走得過於匆忙的緣故,而忘記了鎖門。這是夏天的一個正午,灼熱的陽光下,偌大個院落空蕩蕩的,靜得很不可靠。連一絲風都不存在,連一隻麻雀都不駐足,當院裏那唯一的沙棗樹上,細碎的葉子一動不動,無奈地經受著煎熬。這種時候,即便是院落裏偶爾有人出現,也會疑心那隻是一個影子,幻覺大於真實,除非這個人主動開口和你說話。

如果這個人不說話,隻是向著你齜牙或無聲地微笑都不行,那會是很恐怖的,你肯定會被嚇跑,我當時就有這樣的感覺。好在院落裏除了我,再沒有旁的人出現。大熱的天,那個代銷員足不出戶,我進去買粘牙糖的時候,他正趴在櫃合上閉目養神,遞給我兩塊粘牙糖時腰來腿不來的。李老師那大敞著的屋門於是格外引人注目,像一個滄桑老人在打哈欠,張開缺牙的黑洞一樣的嘴,卻又忘了合上。這一間土屋和代銷店分別在兩個不怎麼起眼的角落,中間又隔著那一棵沙棗樹,相互離得最遠,兩個仇人那樣,老死不相往來。這一間土屋卻和氈房緊密相連,僅隔一堵牆,成了永遠掰扯不開的鄰居。顧名思義,氈房就是用來擀氈的處所,一年四季充斥著羊毛的腥臊味,夏天更勝一籌,夏天是擀氈最好的時節。氈匠是個瘦骨嶙峋的老漢,差不多擀了一輩子氈,也差不多成了一個民間藝人。老氈匠這時大約也迷糊著了,氈房裏靜得像中午的羊圈,羊在草灘上吃草,羊圈自然是空的了。人是有窺視欲的,這是可恥的,關於這一點,我後來深信不疑。我沒怎麼猶豫,開始向著李老師那屋子走去。越接近那屋子,就越覺得不同尋常,我的視線尚未抵達那屋裏,屋裏一片模糊,卻聞到了一股似濃似淡的氣味,這氣味濡熱、腥躁,甚至可以說就是臭烘烘的,直刺得人的鼻子發癢,忍不住要打噴嚏。我最初的判斷是,這難聞的氣味是從隔壁的那個氈房裏傳出來的,氈房裏堆積的羊毛是從活羊身上剪掉後直接送來的,沒有經過任何處理,其腥躁可想而知。如果是這樣,我們的老師李發俊長年與之為鄰,便是受了委屈的,隊長竟然對此視而不見,實在是可惡。李老師就應該搬到學校裏去住,而不是這樣的地方。據我所知,學校也是有一間空屋的,卻被用做了盛雜物的庫房。住在學校不是很方便嗎?

何必舍近求遠,還要聞那從氈房裏不斷散發出來的臭氣。過去我沒有這樣想過,身臨其境的時候,就順理成章地產生了這樣的想法,為我所敬畏的李老師鳴不平了。這時,我已經站在敞開的屋門前,隻差半步就能跨過門檻,而不再受到任何羈絆。

我沒有貿然進入,隻是站在了門檻邊。

說到底我心裏還是有些怕,盡管屋裏沒人,也敞著門,隨便進去卻是不可以的。受了李老師的委托那是另外一回事,比如進屋去拿一件李老師當時需要的東西,這樣的任務落到我的頭上,必然是一種榮幸,說明李老師信任我。李老師從來沒有這樣做過,這樣的榮幸也從來沒有機會落到我的頭上。李老師是一個嚴肅而勤謹的人,這是誰都能看得出來的,是不大可能隨便忘了什麼需要的東西的。於是,我就隻能站在門檻的邊上往裏看,說窺視也許更準確。屋裏很空,一麵窄小的土炕,土炕上是一卷素色素花的被褥,顯得陳舊。那時候我們那裏居家睡覺沒有床,床是一種高貴的家具,似乎是隻有城裏人才配。土炕上靠培的一麵放一張小桌,小桌沒有油過漆,木頭的紋理清晰可見,和我們使用的課桌屬於同樣的檔次,四條腿卻短了許多,否則是上不了炕的。小桌上有一盞擦得幹幹淨淨的煤油燈,燈旁是兩個紅色和藍色的墨水瓶,裏水瓶裏分別斜插兩枝蘸筆,還有幾冊被翻舊了的書。如此的簡潔和儉樸,連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都能覺得出來。時至今日,再回憶當時李老師屋裏的細節,讓我想起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的名作《一間自己的屋子》。在這部篇幅不算長的書裏,作家對英國的老牌大學進行了無情的嘲諷,同時她還說,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就可以平靜而客觀地思考,更能夠不受幹擾地進行創作,然後記下“像蜘蛛網一樣輕的附著在人生上的生活”。這句話深深地感動了我。想想吧,在遠離塵囂的西部大漠深處,一個清白的書生,以一盞青燈做伴,度過無數個沉靜而又寂寥的夜晚。想了些什麼呢?讀的又是什麼書?所謂紅袖添香夜讀書,那是古人之辭,太過浪漫了些,又像蒙著一層縹緲的霧,我的小學老師李發俊斷然不會有此雅遇的。倒是可能有這樣的情形:噗的一聲,吹滅了煤油燈,讓兩眼抹黑去,靜靜地躺在被窩裏夜半聆聽隔壁氈房裏的彈羊毛聲,嘭空,嘭空,一下,又一下,弓聲悠悠而幽幽,在這種原創的古典的音樂裏入夢。這樣的音樂聽得久了,說不定還會上癮,不聽真就睡不著覺。李老師住在氈房隔壁,是不是與此有關?李老師是個愛好音樂的人。然而,這彈羊毛的弓聲夜半響來的次數畢竟很少,除非任務緊的時候,那個有著一尊嶙峋之身和一臉肅穆之色的老氈匠才肯加班加點。

問題還在於,接下來我發現那腥臊的氣味其實不是來自於隔壁的氈房,而是真真切切地從李老師住著的屋子裏發出的。站在屋門口的我,被這種令人惡心的氣味毫不留情地襲擊著,撲麵而至時,有如一個個厚重的巴掌。我注意到了屋裏的那條羊毛氈。那條羊毛氈不是鋪在炕上,而是搭在炕沿上,形成了一個折角,氈的大部分便與地麵垂直,正午的陽光從敞開的屋門照射進去,大麵積地覆蓋在氈上。再細看那氈,已經不是白色的,被大片的黃漬浸染了,汙塗而斑駁。直覺告訴我,氈上有尿。氈搭在炕沿上,正是在趁著正午的陽光曬那尿濕了的氈。隨後而來的疑問卻是,將那尿濕了的氈拿出去攤在院落裏不是更好嗎?卻不,偏要采取這種獨特的方式,在屋裏曬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