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家的二爹——《人親》續篇(3 / 3)

二爹署往牧人家做皮活,寒來我家過冬,仿佛天上飛的大雁,夠得上瀟灑二字了。二爹漸漸地把老家的那個家忘得差不多了,言語裏很少說起。二爹在我家一點不顯得拘束,酒後難免流露出怨天尤人的不滿,意思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落得個現時下場。“小張良,跪灶坑,手拉風匣……”二爹大腳盤腕端坐在炕上,似醉非醉,悠悠地唱起拿手的曲兒,如入無人之境。父親匪夷所思地聽上一陣,實在挺不住了就抬腿出屋去,找一些活做做,剩下娘、姐和我三個人作為忠實的聽眾,毫無怨言地陪伴著二爹。等到二爹的歌聲終於停頓下來,父親才披掛著一身寒霜進屋。再看二爹,竟像和尚打坐般酣然入睡,夢裏周公了。父親苦笑一聲,眼裏是側隱之情。夜裏,二爹那酒卻醒了,和父親和娘細致地回憶起老家的諸多往事,氣氛才又變得和諧了。

父親有一次說,他二爹把那《弟子規》全忘了。

我當時不知道《弟子規》是一本什麼樣的書,父親也沒說得很明確,又不敢多問,便心存疑團。若幹年後,我偶見此書,是像《三字經》那樣的小冊子,內容無非是一些規勸世人棄惡揚善、尊老撫幼、勤儉持家的古訓,其中一句便是“守淡薄,安本分”。讀到這裏,我笑了起來,一下子聯想到了二爹,心想,父親所指就是這句話了。二爹將它忘了個一幹二淨,但也不乏可愛之處,二爹興許還是個傳統觀念的叛逆者呢。

當我和姐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二爹在我們眼裏並不顯得老。二爹給我們寂寥的生活帶來了許多的歡樂,這正是我們非常需要的。姐和我都在成長,過了些年,姐就到了該出嫁的年齡,我也要去百裏外的小鎮上中學,都不再好意思纏磨二爹聽那些奇聞異趣和南腔北調了。二爹和父母一樣,不可抗拒地衰老了,尤其是二爹,似乎在不經意間就老了許多,從原本光滑明亮的額頭到臉麵再延伸至脖後根,鬆弛的皮肉上堆滿了褶皺,頭發也掉得幾近於無。歲月這東西果真很厲害,催人老時簡直是不遺餘力。

二爹沒了往日的奕奕神采,歌喉也大不如以前,明顯的底氣不足。

更加要命的是,時過境遷,二爹接手的皮活越來越少,空手而返的時候居多。當那種叫做夾克的皮衣以輕巧時髦的款式堂而皇之地進入牧人的視野,便意味著二爹的手藝壽終正寢。

最後一個皮匠被時代宣布退出曆史舞台。

這個時候的二爹,就像是一隻孤獨的斑頭老雁,寂寞地蜷縮在我家的炕頭上。

父親又一次看不過眼去,站出來對二爹進行幹涉。

一日吃晚飯的時辰,父親說,你這麼心神不定地蹲到幾時?娘也勸道:老家還有一大家子人,跟上你喝西北風不成?父親和娘所言極是,二爹低頭謹慎地吃飯,臉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像在做著深刻地反省。屋裏很靜,氣氛有些壓抑,父親等待二爹表態,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不如歸去,回到老家東湖灣,從此不再“走”。

二爹慢吞吞地吃完飯,把空碗放下,目光直視著父親,然後鄭,地說,你在牧區找個人家,把桃花嫁過來。桃花是二爹的大女兒。父親沒往這事上想過,心理準備不足,就愣成了一尊泥塑,半天醒不過神來。隨後,父親才克製地說,你在牧區走下這麼多年,牧人家的鍋大碗小難道不比我清楚?你有這份心思,怕是早就相好了。父親的話可謂擊中要害。在牧區生活雖然一樣要起早貪黑吃苦受累,但畢竟吃的是國家供給的商品糧,戶口控製得很嚴。父親沒有力量完成這個任務,二爹的要求隻能是水中撈月。

二爹無言以對。

父親也不再多說什麼,任由二爹陰沉著臉,悶悶不樂的樣子。娘陪著小心,整天守在灶台上,盡量讓二爹吃好喝好。二爹有時就對娘訴說衷腸,唉聲歎氣,情緒異常低落。我們都沒見過二爹的女兒桃花,那個遠在老家的妹妹。姐和我雖心生同情,卻根本無力改變挑花現實的命運,那同情便也隻能是一縷斷續而廉價的牽掛了。二爹又住了幾日,終於決定回老家東湖灣,走的時候,那神情也是堅定的。

二爹懷著滿腹的失落離去。

父親鬆出一口氣,說二爹這次回老家就會收心過安穩日子,從此不再“走”。

父親說錯了。

隔年夏天,二爹又來了。

二爹的身後跟著女兒桃花。桃花初見我們,臉上流露出淳樸的羞澀和陌生的親近。從桃花身上,我能看得出苦焦的老家給予了一個女孩子怎樣的重負。桃花沒有十九歲的少女應該具備的那種靈動和鮮活,手指關節因變形而粗大,這雙手因為過早地承擔了生活的艱辛,長滿了堅硬的繭子。

桃花長得挺像二爹,模樣自然不錯,性格卻迥異。桃花不出聲地坐在二爹身後,仿佛隨時都在二爹的陰影之下尋求庇護,否則便不知所措。

麵對桃花,我心裏猛地生出了一片難以言說的悲涼。

二爹此行是路過(也不能排除是二爹有意而為,向父親示其天無絕人之路的意思),到河套去嫁女兒桃花。為父親自將女兒送進夫婿的門檻,不說絕無僅有,卻也稀罕。河套距離老家東湖灣相去甚遠,是黃河流經的地方,自古就是浩浩米糧川,盛產小麥、大米和胡麻油。據二爹說,對方家住黃河邊,家境富足,女婿吃苦踏實為人本分,是當地數得著的好後生。

桃花聽到這裏,背過身去,臉上難得地泛起兩坨紅暈。桃花遠嫁的地方叫陝壩台廟鄉,這讓我突然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誌願軍英雄傳》裏那個大名鼎鼎的英雄劉光子,就出生在桃花遠嫁的地方。他在朝鮮戰場上,曾舉著一顆手雷俘虜了六十多個美國鬼子,趕一群羊似的。出於對英雄的崇敬,我便問二爹可見過劉光子?二爹卻像聽天書一樣滿臉困惑,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一頭霧水。

桃花遠山遠水地出嫁了,從此與老家天各一方。

娘對二爹的此舉很是稱讚,認為二爹今生做了一件對得起女兒的善事,桃花可以衣食無憂了。

父親卻沉重地說,他二爹老了都不改脾性,這哪裏是為女兒著想,他是給自己來來回回地走,再蹚出一條路罷了。

父親的話不幸言中,桃花沒有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那裏的土地嚴重鹽堿化,且人多地少,與老家的境況並無二致。桃花思念親娘,終日以淚洗麵,卻悔之已晚,隻能苟且安生,過一天算一天。

二爹依然在“走”……

故事衍生到這裏,這篇小說該結束了。

但是,我必須補上這樣一筆:在父親過世七年後的年月日,我娘終於走完了她那大善大德的一生。我到小鎮郵局給老家東湖灣發出一封加急電報。沒有一會兒,老家那邊也發來一封內容相同的電報,我那二爹也突然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