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天下老的,偏心小的,還是你回去守。
二爹有些猶豫,低垂著頭,知道事情重大。
父親說,你要是不回,我回,我得守著祖墳。祖宗積下的福蔭,不能遮在旁人頭上。
二爹沒有表態。
商量的結果是讓二爹先回老家看看,類似實地考察。二爹就去了,卻從此住進新莊園裏,娶妻生子,繁衍了一大家子人。客觀地講,父親當年建起新莊園,確實有光宗耀祖的意思,而要後人格守祖墳也在情理之中。
問題在於父親一開始就沒有自己要回去的打算,父親隻不過是采取了一種“婉曲”的方式讓二爹就範了。
在這個世界上,很難說清楚誰比誰更聰明,或者說誰比誰傻多少。
以我之見,父親和二爹的軀體裏既有傳統的封建意識,又有農民那種固執己見的基因。這要看在某個特定的時候,哪一方能占上風。
其實,父親從背井離鄉的那一刻起,就掐斷了回歸老家東湖灣的念頭,篤定要在一個新的領域裏開掘人生,盡管牧人和農民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差異。父親一生身強力壯,克盡操守,去世時卻留下這樣的遺言:我不入祖墳。作為後人,我和姐自是不敢違抗父命。
那麼,麵對父親這樣的兄長,二爹還能有別的什麼選擇嗎?
我沒有見過父親淚水縱橫。我卻能體會到父親刻骨銘心的苦痛和心頭的重負,這其中就有一部分出於對二爹的愧疚。
世事流變。
二爹回到老家,住進新莊園,也真是過了一段舒心暢快的日子。接著就每況愈下,有幾年甚至到了食不果腹的境地。那些年月裏,我們所在的牧區卻風調雨順,青草受妙,父親經營的駝群不斷壯大,鍋裏碗裏有吃有喝。逢到冬天,母駝群歸攏後,駝奶多得凍成了盆坨,垛在庫房裏有半牆高。還有羊肉牛肉,割成條曬成肉幹,搭滿了幾道木架,隨便擰下幾條塞進灶坑的灰燼裏,烤得肉香滿屋,我和姐就可以大飽口福了。這種優越性大概是最先體現在我的身上的,小小年齡就已經是肥頭大耳了。
而我遠在老家的二爹一家人,卻過著極為艱難的日月。
這怎能不讓父親和娘揪心呢?
有回鄉探親的人時,父親和娘便捎去大包小包物品(主要是幹肉和棉布)或一些現錢,接濟一下二爹。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無法從根本上使二爹擺脫貧困。老家偶有信輾轉而來,父親讀罷後,從胸腔裏發出一聲長長的哀歎,然後久不言語。在最初的幾年,我們全家不見二爹其人,不聞二爹其聲,隻能通過書信的方式相互聯通。不是說“見信如晤”嗎?父親悟到的卻隻是老家的幹早,以及莊稼歉收和隨之而來的二爹的困頓和苦衷。
姐和我曾經問過父親:二爹為什麼不來呢?
父親苦笑:你們二爹心裏頭有氣啊。
問過說過不久,二爹卻突然出現在了我們麵前。天老地荒撐不住,苦得沒名堂,二爹身上那本就不安分的細胞終於大麵積地活躍起來。二爹就開始了他的“走”,先是甩著胳膊空著手。怎知這個“走”字又激發了二爹的膽量和智慧,將多年丟棄的皮匠手藝重新拾揀起來,出夾河溝,蹚旱馬崗,經哈什哈,過伊克爾,一來二去地成了牧人屋裏的座上客。二爹瞅準牧人手裏積存的羊皮,鑽的是商品經濟不發達的空子,利用的是牧人的善良和淳樸,大擺大搖地吃起了手藝飯。
不得不承認二爹是個聰明人。
父親和娘從心裏透著高興。
不過,父親還是有一些擔心。那時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牧區也不例外,收音機裏“造反有理”以及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紅色電波傳遍四方,晝夜開會更是常有的事,父親作為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從牧業大隊捧回了好幾套紅寶書。父親是虔誠的,“老三篇”倒背如流,讓姐和我每每驚羨不已。二爹懷裏揣著的可不是什麼紅寶書,而是一張證明,白紙黑字寫著父親的大名,意思是二爹到牧區探親來了,並非有“資本主義尾巴”的嫌疑和舉動。父親心裏明白,又故作視而不見,網開一麵。父親已經做好了替二爹擔當責任的準備,這是長久的愧疚使然。
父親在不安中注視著二爹的背影。
娘說,不咋的,前缺後補,他二爹該到有個好命氣。其實,娘的心裏更沒底,眼前懵懂一片。娘這樣說,主要是為了讓父親緊繃的神經放鬆放鬆。娘沒有別的辦法。娘是一個大善大德的人,娘的話語裏除卻給父親以寬慰,還有對二爹命運的祈求。
父親遲疑地看著娘,沉默無聲。
娘的話得到了應驗。運動鬧得最凶狠的幾年,竟然是二爹最走運的時候。二爹身上像有什麼魔法,讓運動見了他以後繞道而去。後來,我就這個間題請教過二爹。二爹先說是娘保佑的結果,接著才認真地告訴我,是老家的人情在起作用。二爹說,你想嘛,打斷的骨頭連著肉,牧人大多都是從老家過來的,咋能不照護我這個從老家來討口飯吃的窮人。再說,我還像個古代的信使給他們來回傳送消息,有情有義的,誰能不戀著故土。
父親坐在炕上正仔細地削一塊羊骨頭。聽到二爹的話,父親沉重地低下頭去,始終沒說話。
二爹就這樣來去自由,隨心所欲,成為當時牧區的一大景觀。
二爹的皮活做得實在是利索,炕上放個木桌就算開了張。刀鏟剪樣樣擺布整齊,下好料片後,手指上戴一枚碩大的黃銅頂針,開始飛針走線,屁股不挪窩地一坐就是大半天。
二爹還有一樣絕活,那就是唱。邊做皮活邊唱,聲腔裏含了些許女音,時而高亢,時而溫婉,臉色紅潤鮮活,表情伴隨唱詞的情境而不斷地變化著,極盡人間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自然,二爹唱得最到位的還是《張良賣布》和《十二離情》,這是他的保留曲目。革命歌曲偶爾有之,唱出來卻無鏗鏘之力,多了些綿軟,往往還要弄出不少差錯,把“東方升起了紅太陽”唱成了“東方紅起了升太陽”,似是故意調侃,倒也別有趣味。二爹的唱引得男女老少斂聲諦聽,白天聽不夠,晚間接著再聽,讓缺少文化生活的牧人得到一次精神會餐。恍惚之中,但覺二爹的皮活不是用針線縫出來的,而是用歌聲唱出來,那針腳就是一個個精徽的音符。這當然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按現在的說法,二爹應該是個民間藝術家,沒人能達到他那個境界。
那是二爹一生中最為美好的時光。
二爹就這樣唱著來,唱著去。
在為數不多的人親裏,我們和二爹最熱悉。每逢二爹來到,我和姐歡呼雀躍,像條尾巴那樣跟定,聽二爹一肚子的奇聞異趣和南腔北調,然後露出天方夜譚式的驚訝。牧區人煙稀少,二爹能夠滿足我和姐的好奇心。
姐還將挖蓯蓉偷偷攢下的錢塞給二爹,要二爹再來時買些女孩子喜歡的小物品,譬如彩線、手帕、雪花膏什麼的。二爹大模大樣,揪一揪姐烏黑的辮子,滿口答應。二爹再來,卻不提買小物品的事,姐忍不住問起,二爹先是悻悻作笑,後又顯出百般無奈的神情,說,錢掉進並裏了,越撈越深了。姐也不再計較,自己安慰自己,就當是那錢讓二爹派了大用場,照例緊跟在二爹身後雀樣地歡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