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親)裏,我寫了娘舅淒苦的一生。小說發表出來後,我拿給姐看。姐邊看邊落淚,末了,說,咋不把二爹也寫一寫呢?
我也覺得,是該寫一寫二爹了。
父親這輩子就兄弟倆。父親為兄,二爹為弟,這是不言自明的。如果說舅和娘長相酷似,二爹和父親則大相徑庭了,除卻身高差不多,再無共同之處。父親是絡腮胡,赳赳武夫模樣,惡吼一聲腳下的地皮兒都得動一動。二爹禿頂,隻在後腦勺處圍半圈稀疏的頭發,天庭飽滿圓滑。多少有一點光明,二爹那額頭便會放出亮來,這個特征留給我的印象很深。據說,這種長相的人格外聰明。娘還說過,二爹年輕的時候,是村裏有名的俊美男子。
二爹的確聰明。
即使是後來二爹老矣,也能覷其曾經的美貌。
在《人親》裏我就已經交代過,父親出門很早,從甘肅河西走廊終端的東湖灣出發,穿越騰格裏沙漠,在賀蘭山以西的阿拉善高原落了腳,由農民而牧人。與娘舅不同的是,二爹隨後也跟了來,與父親如出一轍,並且共同生活多年。那時候社會風氣尚好,牧區雖遠離政治和文化中心,父親那一輩人卻懷著樸素的階級感情,經常集合在牧業大隊的院子裏,唱著“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控訴萬惡的舊社會。二爹當然也在其中,而且唱得聲情並茂,悲傷處涕淚滂沱。
人們很快發現二爹擁有一副溫婉清高的好嗓子。二爹在眾人的讚許下,開始有點把持不住自己,繼而頭腦發熱,竟然亮出絕活唱了《張良賣布》和《十二離情》這兩個戲曲段子,徹頭徹尾的方言,字正腔圓,聲聲銅音。
二爹似乎還沒有過足戲癮,正要繼續下去,被坐在旁邊的父親用一個淩厲的眼色給製止了。
不得不承認,父親的製止具有某種預見性。人們都在控訴萬惡的舊社會,你怎麼能唱這種傾盡男女思戀和幽怨的“情歌”呢?幸好那時所謂的“文化大革命”尚未興起,否則,我那好唱的二爹恐怕難逃一劫。
父親的臉上開始有了某種憂慮和不安。
我爺爺奶奶早已過世,又因了手足之情,父親不便過多地指資二爹。
其實,父親已經考慮將二爹送回老家去,那個遙遠的東湖灣。每想到這裏,父親就寢食不安,臉上落一層鉛灰般的倦容。看到二爹終日無所憂愁的樣子,父親欲言又止。
娘那雙善良的眼睛開始追逐著父親,卻不敢究其緣由。娘在屋裏做不了針尖大的主,女性特有的敏感,又讓娘準確地覺悟到這事與二爹直接相關。一天夜裏,萬籟俱寂,大漠深處潔淨無比的月光像銀子鋪滿了大地。
躺在炕上的娘久不能寐,鼓足勇氣說出了自己的擔心:你想讓他二爹回老家去?
父親例外地沒有發火,沉吟不語。
娘說,他二爹好不容易出來,老家那地方苦焦得很。
父親長歎一聲:他心性不穩,我怕惹出禍端。
娘說,他二爹走了,旁人要說閑話的。
父親這時一下就來了氣,說,兄弟們之間的事情,你不要插話。
娘怕父親。父親這樣一說,娘就噤聲,不再提及。老嫂比母,這句古話本就沒錯,反過來講,二爹對我娘也是極為尊敬。在娘麵前,二爹從來不說一句快話。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都成了老人,那種苦難歲月中積澱的深情,令作為晚輩的姐和我感慨不已。關於這一點,我將在這篇小說的末尾如實道出,相信讀者會為之動容的。
也許是娘的話啟發了父親,父親經過又一番久長的思考後,突然宣布要回一越老家東湖灣。小青驢的脊背上搭一條並不怎麼凸鼓的褡褳,父親就出發了,其間要沿著多年前的來路披星截月、不分晝夜地蹚過騰格裏沙漠,路途十分艱辛。這是父親背井離鄉後的第一次返鄉,多少有一種悲壯的意味。
娘和二爹默默地注目送行,卻不知道父親此行的真實意圖。
對二爹而言,這恰恰是他此生悲劇的起始。
父親一去三月有餘,夏天出發,直到秋深後草灘上一片枯黃時才回來。
父親做了一件在當年的東湖灣具有“轟動效應”的事情。父親祭莫了祖墳後,傾盡所有的積蓄,在老家幾近廢墟的舊址上蓋起了一個新的莊園,人稱“打莊”。圍牆高二丈,寬丈餘,一襲的黃土夯打而成,看上去堅不可摧。這樣一個散發著泥土的新鮮氣息的莊園,就很巍峨了呀,用羊群中站起一峰駱駝或鶴立雞群來比喻,實不為過。
鄉親們說,你要回來光宗耀祖嗎?父親仰頭凝視一陣自己的得意之作,既不搖頭也不點頭。父親不置可否、神秘莫測的模樣,讓鄉親們隱隱地心生了幾許羨慕和嫉意。
這正是父親期待和需要的一種氛圍,對他日後計劃的實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幾十年後的年月,我第一次踏上老家東湖灣的土地。
父親當年傾力打造的莊園,已在歲月風雨的侵蝕中呈衰微之勢。我錚默在斑駁的牆根兒下,心跳如脫兔。圍培被秋天的陽光曬得滾燙,散發出泥土被烤焦的氣息,我感覺到自己身上急劇流動的血液在這樣的氣息中,突然變得古老了。老家連續大早,夏田幾乎顆粒無收,秋莊稼也因缺水而奄奄一息。向日葵幹黃的葉子上長滿了黑鏽,有風掠過時,響成一片淒然。隻有莊園大門口那棵目睹了我們這個家族興衰的老槐樹根深蒂固,如巨的樹冠依舊綠得發亮。樹葉在風中婆娑有聲,似在娓娓訴說人世的滄桑。
這時,莊園那扇同樣破敗的大門咯吱一聲開啟了。
從莊園裏走出的是我那衰老不堪的二爹……
秋深後,草灘上一片枯黃。
父親興致勃勃地從老家回來了。那年牧區的草場好,駱駝雙峰筆直,綿羊的尾巴大得能扇起地上的草渣子。娘頭一回自作主張,指使二爹殺了一隻綿羯羊,全家人其樂融融地吃了一頓鮮美的手抓肉。之後,父親開懷暢言,訴說老家之行。父親平時少言寡語,卻有兒時曾讀過三年私塾的底子,對《三國演義》《水滸傳》滾瓜爛熟,加上情之所至,毫不費事地將新打的莊園具象地描述了一遍。
娘盡管對父親新打的莊園很是向往,但已經知道了其中的內情,就不敢有所表示。
娘看二爹。
二爹卻看著眉飛色舞的父親,聰明的腦袋竟不諳其理,搞不清父親的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麼藥。此前,娘守口如瓶,沒對二爹透露絲毫信息,這就使得二爹站在命運攸關的門口,還不知自己置身何處。於是,父親和二爹有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昏黃的煤油燈下,手抓肉泛著油汪汪的光亮,描著碎花的青瓷酒盅裏,清澈的液體在盅沿上鼓出一個柔和的弧麵。
氣氛是相當的溫馨,讓人毫不懷疑未來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無論牧區還是鄉村,都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康莊大道上。
父親說,莊子已經打好了,誰回去守?
二爹說,莊子是你花錢打的,你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