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親(1 / 3)

都說,打斷的骨頭連著肉,再親不過是娘家的舅,我隻有一個娘舅。可是還沒見過麵,不知是什麼模樣。偶爾也聽父親說起,舅和我娘麵貌相像得很,年歲又離得近。如果哪天在啥地方迎麵碰上了,滿懷激情地喊一聲舅,也許不會弄出差錯。於是我想,既然像母親,那麼我這個舅一定是瘦而不弱,慈眉善目,和軟地說話,悶頭兒千活,甚至還有點多愁善感。隻是皮膚肯定像所有被日子和風沙揉皺了的男人們一樣,是鑰錢色的。手指頭大概會像父親的那樣,粗壯的骨節上長滿了小丘似的堅硬的繭子。

離得遠啊。

舅在甘肅河西走廊最西端的東湖灣,我們在內蒙古阿拉善高原的牧區,中間還隔著一道浩浩蕩蕩的騰格裏沙漠,抄最近的路也要不舍晝夜地走上一個月。且途中人煙稀少水貴如油,路途十分艱辛,常有難以預料的危險橫在眼前。那時候交通相當不方便,乘腳的隻能是毛驢和駱駝,這對於窮困潦倒的老家人來說,已經奢侈得難以想象了。那麼就徒步行走吧,腿是自己的,隻要甩開大步,就沒有走不了的路。當然,行走沙漠深處,首先要考慮的是不能被渴死餓死,這樣一來,行者行至最後其實也就差不多變成個地地道道的叫花子了。從五十年前上溯到更遠的年代,這曾經是騰格裏沙漠深處一道沉重的風景線呢。

老家那地方十年九旱,極為苦焦。父親出來得早,十七歲時就背並離鄉一路向東走,到至今仍蜿蜒著明代長城的賀蘭山下落了腳。父親先是在定遠營給山西人開辦的祥泰隆商行打雜,後又做起了地地道道的牧民。直到後來落了牧區戶口吃上了商品糧,父親這才將一顆懸浮多年的心放安穩了,把我娘從老家接出來,並且有了我姐和我。雖說不再愁吃愁穿,那濃重的鄉思卻有增無減。尤其是娘,每逢老家有信輾轉而來,少不得淚水漣漣,胸襟濕了一大片。娘格外地思念打小就在一起受苦受難的親兄弟、我那沒見過麵的娘舅。看娘那些天少吃少喝,兩眼紅腫得幾日不褪色,姐和我都不敢多說話。晚間,全家人躺在通盤土炕上,聽娘講老家的故事。我們家就像開憶苦思甜的會,娘的思緒大幅度地跨越時空,又一絲一縷地流淌而來,使我記憶的屏幕上,時不時地劃過寒冬臘月裏的滴血殘陽,以及在沙梁上踽踽獨行的舅,間或會有古老的石磨、枯朽的沙柳,或者一兩隻幽光閃閃的瘦鴉掠過。

陪著娘落淚是姐的事。寫回信則是我的事,娘說,我寫,該問的都要問到,記流水賬一般。很滿的幾頁紙,我要趴在炕沿上寫半日,再一字一句地讀給娘聽。等到娘點頭默認了,再托人送到百裏外的小鎮郵局發出去,才算了卻了一樁大事。末了,娘總忘不了綴上這樣一句:我這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當初沒能帶著你們的娘舅出來同享富裕。我知道,娘也隻是說說而已,做不得主的,何況世間人能共苦而不能同甘也屬常理。父親聽了就很不高興,說天大地大,有能耐不會自己去闖蕩?父親是完全有資格說這樣的話的,娘就不敢再言語了。父親始終對娘有一種遮蔽,娘很像展開的鷹翼下的一個弱小的活物。娘怕父親,怕了一輩子,受了一輩子,也深深地愛了一輩子。奇的是依父親那般暴戾的脾氣,至死都不曾對娘動過半個指頭。對於這個問題,也曾經謎一樣地纏繞過我,時至今日我也才想得有些明白了。娘是那種少有的大善而大德的人,娘的身上永遠有一種“靜”的力量。所謂滴水穿石,柔能克剛,是非常富有哲理的。

父親無意炫耀自己。父親其實是個少言寡語、嚴肅有加、極少開懷暢笑的人。父親卻又是個叫得響的硬漢子。父親站在這樣的一個高度上,反襯出了我那沒見過麵的娘舅的某種懦弱。我問及舅的事體,娘便很憂慮,說得斷斷續續的,構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舅像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那樣,為生計四處奔忙,非常本分,善於吃苦,隻是到頭來沒個名堂。人活一世沒個名堂,確實是一大糟心的事。娘這時就要轉換話題,遷怒於我那同樣沒見過麵的那個舅嬤,說那是一個一輩子好吃懶做的,還要塗脂抹粉的壞女人。追緊了問,娘不再往下說了,神情頓時淒涼無比,目光也含了少有的悲憤。我怕娘傷心過度,隻好從此保持緘默,不再引出這個十分不愉快的話題。關於我那沒見過麵的娘舅,在娘的斷續的回憶和敘說中,已經在我的腦海裏勾勒出了一個大致的輪廓。

又有信輾轉而來,舅要到我們家過大年呢。這封對我們全家意義非同凡晌的信飽經滄桑,在路上走了竟有兩個多月,牛皮紙的封套已經被折磨得破損不堪。我把信封舉到太陽底下,才從那影影綽綽的郵戳上辨認出它出發的日期。“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這倒讓我毫不費事地聯想起那首千古傳誦的唐詩來。

娘樂得時哭時笑,手忙腳亂,進進出出變得魂不守舍,擀麵的時候拿起在手裏的卻是一把舀飯的銅勺。父親也說,能來就好,全家人一定要好好地款待,千萬不可輕薄了娘家人。在我們多年平靜的家庭生活裏,舅的即將到來掀起了一股巨大的熱切的波瀾,使這個大年具備了特殊的意義。

全家人早早地辦起了年貨,力求籌備得實惠而又豐盛。沙漠牧區過大年自然比不得城裏那樣張燈結彩扯旗放炮,隻能是大油大肉吃飽醉倒。等到什麼都準備好了,離過大年還有不多幾日,全家人就剩下了一個“盼”字。

娘從早到晚要站在屋頂上好幾回,麵對老家的方向默默地張望著。深冬臘月,嗬氣成霜,娘就那樣長久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屋頂上,像一棵臨風的滄桑的老樹。

果真就和娘舅相見了。

舅是一個月前從老家出門的。舅徒步穿過夾河溝,蹚過早馬崗,掐著時間甩開大腳橫穿騰格裏沙漠。為了趕日子,舅輕裝前行,身後的布袋裏隻塞了一壺水、一瓶燒酒和十幾個烤得金黃的白饃。舅在一個月的坎坷行程中,幾乎沒有歇息,隻是一門心思地趕路,直到夕陽西下時分望得見我們家屋頂上的炊煙,才咂幹了焐在懷窩裏的那瓶燒酒。舅終於趕上了大年三十。當舅咂盡最後一口燒酒的時候,舅的兩條腿就突然軟得不行了,淚水止不住地鼓湧而出。即將和久別的日夜思念的親人相見,使舅在踵上最後一道沙梁時,大腦也突然變得一片空白。舅看見我的娘了,娘當時正抱著一捆柴火往屋裏走,娘走得很慢,像是邊走邊沉思著什麼,頭垂得很低。舅第一眼看見的其實隻是娘的背影。舅舉起了一隻手,想喊一聲,可是舅當時什麼也沒喊出來,舅就在激動萬分的時候突然變成了一個啞巴……所有這些情節,是在若幹天後我和舅相熟了之後,舅悄悄地告訴我的。舅是徽笑著說的,說得慢聲細語,像是很怕被別人聽到,隻說給我一個人聽。舅的眼裏分明有一種很深的憂鬱,舅的這種憂鬱影響了我,讓我也隱隱地感到了惶惑和不安,也怕著什麼似的。我當時正要靜下心來做一道寒假作業題,舅就悄無聲息地立在了我的身後,像個魂兒一樣。舅還說我的字寫得好,將來注定是個舞文弄墨的人。舅說這些話的時候,年的氣氛已經淡去多時,日子也恢複了往常的平靜。父親、娘和我姐都在各自忙碌著,屋子裏隻有舅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