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親(3 / 3)

舅一住月餘,時間不長不短。

舅是一個有家室的人,不可能再住更長的時間。令我們全家人感到欣慰的是,舅比剛來的時候改變了許多,身子果然胖出了一圈,腰圍顯著地增大,半寬鬆的衣裳被撐得飽滿。舅和父親一樣,有晚間睡覺脫光的習慣。我躺在舅的身旁,有時候能觸著舅的肉,舅的身上甚至散發出了一股子濃配的羊膻氣。我悄悄地告訴娘,娘卻要故作驚訝地說,我咋就沒看出來呢?當然,這一切都逃不脫娘的眼睛,娘之所以要這樣地故作驚訝,是因為娘在那些日子裏太幸福了啊。娘又緊忙著給舅縫了兩身衣裳,新衣新褲新鞋子,把舅幾乎是從頭到腳重新包裝了一遍。讓舅吃好穿暖,這是沒有問題的,娘完全能夠做得了主。問題在於這不是娘所思所想的全部,娘還想讓舅走的時候手裏不空腰裏不癟。用老家的話說這是“盤纏”,這很重要。送親人上路,沒有“盤纏”怎麼能行?沒有“盤纏”,就是再重的情分也會讓人心生不安,外人知道了也會笑話的。以我娘這樣大善大德而又禮義周到的人,怎麼能夠內心安寧呢?娘在這個問題上犯了愁,心裏矛盾得很,娘怕父親,父親掌管著家裏的“財政大權”。父親又恰恰在這樣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上緘默其口,不做任何表示。姐和我也都很著急,看著娘那萬般焦慮的樣子真是於心不忍,卻又不能聲張,怕讓舅知道後難為情。

“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這個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義無反顧地落到了我的頭上。我是父親的血種,每年都是三好學生的我讓父親很是得意和驕傲,更重要的還在於我延伸著這個家族的命脈,這就是我能夠與父親“直接對話”的理由。

於是,在一個我認為是非常難得的時機,我直言不諱地表達了關於舅的“盤纏”的想法。父親當時站在井口上,布滿裂紋的大手握著凍得硬邦邦的駝毛大繩,槽邊擁擠著搶水喝的駝群。父親喘著粗氣,粗氣又變成一片霧白,將父親的臉麵弄得模糊不清。我不知道父親的一生究竟積累了多少財富,但是已經是少年的我,是應該知道父親是怎樣艱難地積累財富的呀。

麵對父親,我突然明白了我的娘為什麼要那樣作難了。

我呆立在那裏,不知所措。

父親並沒有生氣。父親把一兜子水倒進槽裏,揮手抹去胡子上的白霜,大智若愚地對我說,你回去吧。

父親從井上回來時,手裏牽著一峰軀體健壯、雙峰筆直的騸駝。父親把騸駝拴在屋前的大柴垛上,又很親切地拍了拍騙駝的後胯。我在窗口看到父親的這個舉動時,心裏想的是父親又要出一趟遠門了。

田得種家得顧,舅要走了。

我們誠心實意地挽留,留不住。父親識得農事,父親說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娘舅要走就走吧。這峰騸鴕送給娘舅全當是“盤纏”,農閑時騎上到外麵走一走,還可以做點小生意,養家糊口。

舅的淚水就出來了。

娘的淚水也出來了。

全家送舅上路,送舅踏上還鄉的路。氣氛是莊重的,也是淒切和纏綿的。舅騎上騸駝抖開韁繩的時候,回頭又很認真地看了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我們全家默立在大柴垛旁邊,目視著舅黑黑的背影在駝峰間搖搖晃晃,越上沙梁,沉入低穀,緩慢地消失在渾黃茫蒼的遠天遠地。

第二年又臨近過大年,沙漠裏早早落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大地皆白,銀裝素裹,也分外妖嬈,隻是氣候驟然變得奇冷異常。多年不見的沙雞鋪天蓋地,灰雲般地從空中掠過,因為雪太大,沙雞都盲了眼,飛著飛著就撞到牧人家的屋簷上,折翅而亡。父親歡天喜地,預言來年必是雨多草盛的年景。駝群要翻倍地擴大,父親那本已榮耀的駝倌的“桂冠”上還會再罩上一層炫目的光暈。

娘初衷不改,念叨著舅還要來,到我們家來過大年,信很早就發出去了。我們家這樣多的好事情,應該讓舅分享才是,這樣設想著的時候,娘的臉上便又呈現出濃重的期盼之色。可是,誰又能想得到呢?人都凡俗,並非聖賢,遇事能有預感的極少。

那日,娘早晨上井提水,卻又空著手大驚失色地跑了回來。娘喊醒了全家人,說是看見一年前舅騎走的那峰騸駝了。我們出了屋,那峰騸駝果真孤零零地側立於井槽邊,艱難地舔食著井槽裏一塊隆起的冰。騸駝已是瘦骨嶙峋,全無往日的壯美和雄健,雙峰像被掏空的布袋子那般搭落在肩腳上,整個一副西風瘦馬的淒修模樣。全家人注視著遙遙歸來的騸駝,大惑不解,心中一片茫然。娘終於支撐不住,搖搖晃晃地癱軟在了冰冷的沙地上,氣氛立時變得很緊張也很壓抑。

數日後老家才有信輾轉而來,說是舅自回去之後臥炕大病,請過諸多鄉醫,吃過各樣偏方,熬了約摸一年,終不愈。舅臨閉眼時囑咐再三,將這峰騙駝送到騰格裏沙漠邊緣,摘掉韁繩任其返回。

舅還說,駱駝是靈性的大物,認得回家的路。

舅就這般去了,去得甚奇。

舅在彌留之際想了些什麼,活著的人都不得而知。我曾經做過多種設想,又都不能自圓其說,隻好如實記來,且為祭文。又想祭文名為追悼亡靈,其實是寫給活著的人看的。深夜,獨坐燈下,想著已經作古的舅,不禁一陣欷歔,愴然而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