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晚要“裝倉”,長條木桌上擺滿了手抓肉、各樣麵食和燒酒。細心的姐還點燃了兩根紅色的蠟燭,氣氛是祥和而溫馨的。舅是從老家從遠路上來的親客,而且是非同一般的親客,理應受到最為隆重的禮待。舅就順理成章地端坐在了土炕的正上方,父親和娘一右一左地陪伴著,這種傳統的格局使舅顯得有點受寵若驚。舅顯然是想要表示一下什麼的,卻又什麼也沒有說,那謙和的徽笑便摻雜了一縷木訥,甚至還有一點無奈。我呆呆地看著舅,我當時看著舅的樣子肯定很有意思,如果能夠詩意地表達,可以稱之為仰視或凝眸吧。舅的一身衣著很搶眼,簇新的黑條絨衣褲,甚至那頂羊皮棉帽子也蒙著一層黑條絨。於是,舅通體都發出一種黑色的虛幻的光芒,像是一個突兀而至的古舊的人,給了我一種敬畏而又很不真實的聯想。屋裏燈火通明,柴爐燃燒得正旺,堅韌的紅莎柴在爐膛裏不時地爆發出一聲脆晌,漾出一縷縷野性的木質的熏香,與桌上手抓肉的氣味混合著彌散著,一切又都是極其真實的。我將注意力長久地集中到舅的五官上,像呀,真像,舅和娘真就是一個模樣。這又令我和舅親切了起來,我深信這種親切是由衷的,源自我們身體裏遊動著的那部分古老的共同的血液。
看得出來,舅愛吃手抓肉,對桌上的各樣麵食沒有什麼興趣。舅咀嚼著手抓肉,鬆弛的兩腮被肥美的肉團鼓起來,有節奏地蠕動著,然後端過酒盅很響亮地順一口,那肉團就被咽了進去,酒像是肉的潤滑劑。舅端坐上方,父親斟酒,娘給割肉,那隻大白瓷碗和小青瓷酒盅裏,總是飽滿著的。例外的是,都很少說話。想想也是,有什麼話非要在此時此刻說出來不可呢?舅一定很少這樣吃手抓肉,就讓舅認認真真地吃手抓肉,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嗎?這的確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是這樣想的,娘、姐和父親肯定也是這樣想的。讓舅多吃肉多喝酒,是我們全家人共同的心願。
我呆呆地看著舅。
吃喝罷了,扯了幾句閑話,已是大半夜。我們去睡。娘和舅還留在灶屋裏,先是靜,後是娘那我們誰都聽不真切的問話。舅是問一句答一句,聲音甕聲甕氣的,像是舅從熱炕上挪騰下來,又很不情願地坐進了一口大缸裏。夜色是那樣地深不可測,寒風掠過屋簷發出陣陣低沉的嗚咽。隔牆的灶屋裏,娘和舅伴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嘴邊緩緩地流淌著久別的濃烈的思念之情。娘和舅徹夜未眠。第二日,我就見娘的眼睛又紅又腫,夜裏哭過,肯定流了不少的淚水。舅呢,還是很少說話,表情呆板,煙抽得很凶,要一根接一根地續著,那煙癮大得驚人。姐是女娃,到底心細,圍著舅說些體貼的話語,舅不出聲地笑笑,露出兩排稀疏烏青的牙齒。
我還是那樣,隻是呆呆地看著舅,不知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娘每日大油大肉地招待舅,情形是要補了那份長長的思念和歉疚。舅在我們家的日子裏,娘就免了屋外的活計,整天把守在鍋台上,灶屋裏籠罩著騰騰熱氣和釅釅的肉香。娘渴望的是讓倉房裏成砣的凍肉見天減少,轉化為舅身上的血和肉,讓舅回到老家後成為一個滿麵紅光的人。娘的這種真摯而樸素的想法也絕不是一廂情願,而是我們全家人的共識。為了這個共同的心願,我主動給娘打下手,劈柴擔水配合默契,心中充滿無限的歡樂。父親照例是吃過睡過在屋外忙碌,收攏駝群時走得越來越遠,天黑透了才回轉。父親是當地有名的駝倌,我們家的駝群也是當地最好的駝群。父親已經掙下了不薄的家業,在我們家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用娘的話說,我們都在吃著父親。父親總是裹著一身寒氣進屋,每見桌上酒熱肉香,全家人都靜等著,就要貴怪娘說,讓娘舅先吃麼,駝群要抓膘該往遠處走,來年開春就能少貼些草料。舅忙說不急,這幾日我把一輩子的肉都吃掉了,再吃我就要走不動路了,回不了家了。舅這樣難得地幽默了一下,全家人便緊跟著暢笑了一番,氣氛又是少有的活泛。
吃著肉,喝著酒,父親不時地問老家的人和事。
老家的人和事,在我聽來恍如隔世,十分的陳舊,被無情歲月的塵埃蒙蔽得麵目全非,我是沒有任何興趣的,然而,這些人和事卻無一不聯係著家族的興衰和沉浮。舅一一回答,顯得很謹慎,像是麵對著一個不斷提出難題的老師。在舅的回答中,很多的人都作古了,而活著的人似乎並不景氣,在困頓而漫長的日月裏苦苦掙紮。舅還說,老家的村落都快讓風沙給埋住了,井也幹得滲不出一滴水,很多人遠走新疆和青海另謀生路。父親說,娘舅你咋就不走呢?父親的這個提問多少有點接近問題的核心的意思。舅的臉突然紅了起來,看了看我娘後才說,還不是丟舍不下祖墳麼,再說有那一家子人,我走還不得把鍋也背走?父親點點頭,目光變得有些癡愣。後來,父親就不大向舅問什麼了,偶爾地和舅說幾句話,也是禮節性的,看上去漫不經心,甚至是匪夷所思。父親將很多時間留給了我娘,娘和舅還是有很多話要說的。娘隻字不提我那個沒見過麵的舅嬤,好像那是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