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裏給社員們犒勞了一頓手抓羊肉,會就散了。偌大個院子前幾天還鬧哄哄的,現在也變得空了。
隻有幾個人被留了下來,都是年輕力大的壯漢,隊長親自選定的。根子是自己願意留下來的,就他瘦,像根秋後的高粱稈子,把隊長為難了好一陣子。再說,不留根子也是好心,根子結婚才兩個月,按說那份新鮮勁兒還沒過去呢。隊長想讓根子回家去,別讓新媳婦幹等著。這樣的話又不能說得很嚴肅,隊長就半開玩笑地表示了這種想法,更有領導對群眾的關心在裏麵,這也是誰都能聽出來的意思。
根子的態度卻很堅決,好像想都沒想,就神直了細長的脖梗,將一張瘦臉憋得通紅,說,我就是要留下。根子話不多,就這麼不軟不硬的一句,理由很充足的樣子。
根子就這樣留了下來。
留下來的人還要喝酒,卻找不見根子,像是根子又突然消失了。
有人說,根子這個人,愣頭巴腦的……正說著話,根子卻悄無聲息地進了屋,話就打住,再沒往下說。根子的胳膊上搭了一塊羊毛織成的粗線單子,那樣子是要找他睡覺的一個地方。這屋子大得很,一麵通盤長炕,能並排躺幾十號人,夜裏咬牙切齒放屁打呼嚕的惡聲不斷,仿佛屋子裏圈著一群野獸。看見根子進屋,喝酒的壯漢們便謙讓著,說等你半天了,你也來順上兩口,睡覺更舒坦。根子不語,也不回頭,徑自走了過去,還帶起一絲風出來。
就有人說,哈,你個狗日的,沒看見隊長在麼?眼睛長到屁股上了。
隊長很寬厚地笑笑,白胖的臉在一盞噝噝作響的馬燈下,變做了粉團。隊長的位置靠著裏首的炕牆,臉正對著屋門,隊長是第一個看見根子進屋的。別的人坐在隊長左右,狀如八大金剛,整個布局看上去有點像威虎山。都知道隊長這人很少擺架子,同樣地好酒,有酒喝從來不拒絕,而且量還大,三個五個人敵不過。根子那不理不睬的樣子,很是讓屋子裏靜了靜。隊長這時突然說,你們是不是看見馬燈有點晃?壯漢們都把頭仰上去,兩眼直瞪著馬燈。晃沒晃的,卻沒人說話,都像是被一個重大的問題困惑著,一時不好回答。隊長說,那就是我晃了,不行,我得趕緊睡覺去。隊長的屁股挪騰幾下,下炕趿上了鞋。大屋的正對過是一個小套屋,小套屋是隊長的辦公室兼宿舍。
隊長進去的時候,又回過頭說,你們接著喝。
再沒了喝的興致。酒喝得夾生了,有人難受,有人不滿。都是能一口氣扳倒三歲牛犢子的壯漢,此時就等著讓酒把自家也扳倒呢。有人將目光投向了根子,根子已經睡了,他選擇的是靠牆的地方,蓋著那塊羊毛織成的粗線單子。這樣的單子蓋在根子身上,很像是蒙著一層紙,在馬燈下有些瘮人。根子沒脫鞋,還把半截褲腳扯了出來。大熱的屋子,壯漢們都露著肉。
有人說,根子你睡覺就不脫衣裳麼?
有人說,根子你不脫衣裳咋弄你媳婦呢?
一陣說笑罷了,根子還是一動不動。有人覺得沒啥意思,這麼個愣頭巴腦的人,有啥耍頭?還不如找副撲克牌耍“花花”呢。“花花”是撲克牌的一種耍法,裏麵既有詭詐,也有運氣。高手能依據自己手裏的牌,把對方的牌算得一清二楚,就敢下很大的賭注,壯漢們都是耍這種牌的高手。沒找到撲克牌,有人建議睡覺。爭執了片刻,不知是誰起的頭,唱起那首老掉了牙的歌曲: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壯漢們借著酒勁,唱得很粗野,果真將馬燈撼得搖晃了起來。反複過好幾遍,直到嗓子能扯出血才停住,才歪倒身子,橫七豎八地躺了半炕。
八月裏的日子。
大漠深處的夜空潔淨得很,天上真的是布滿了星星,月亮也亮晶晶的。
天亮了。
太陽出來照四方。早晨的陽光照在四周的沙梁上,又是流金又是淌銀,還有大片的紅。沙梁上長著白茨,白茨是一種很普遍的草棵子,逢了雨水便會泛綠,抽出極細的枝條和葉子,結很小的果實,果實極酸,有一股子苦味。白茨的枝條搖曳著的時候,輕淺中有那麼一種生動。再就是靜,靜得雀兒都收斂了聲息,落在革棵子上像是不知所措,然後“嚓”的一聲飛走,轉眼不知去向。
也隻是一陣子,陽光變得煞白。空氣一下子就熱了,是那種讓人逃都逃不脫的熱。
沙梁下的一小片灘地上,也圍著半圈土屋。當間有一口並,井繩被臥杆挑起後垂成一條筆直的線。還有幾棵沙棗樹,樹上的葉子卷曲著,好像綴滿了細巧而精致的喇叭筒。牆上還寫著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字是用紅土寫的,字就顯得有些陳舊,走近了才能瞧得真切。這裏是大隊的民辦學校。學校已經放了暑假,空無一人,從破敗的門窗裏透出一種還沒有完全散盡的孩子們身上的氣息。屋簷下遺落著一隻半大不小的鞋,鞋幫讓幹翹的牛皮底兒扭曲得改變了形狀,咧著嘴要嘲諷什麼似的。不知是哪個孩子丟下的,隻有一隻,另一隻早不見了,讓風給埋掉了吧,在大漠深處的一年四季,這裏是最熱鬧的地方。不僅熱鬧,而且還有一層稀薄的文化氣息。一名女教師,率領著十幾個牧家的孩子,組成了一個臨時的歡樂的大家庭。明朗的讀書聲,讓不少牧人經過這裏時停下來,因為這裏頭就有自家的孩子呢。
後來,那個女教師嫁人了。
新的教師正在物色當中,但有一定的困難。這個問題有人在剛剛結束的社員大會上提了出來。還有人說,學校的屋子也該修一修了,雖說一年下不了幾場雨,可大小有一場雨,學校的屋子就漏水。隊長很嚴肅地說,會散了就辦,娃娃們的事情要緊。
於是,隊長留下了幾個年輕力大的壯漢。
根子是自己願意留下來的。
那個女教師嫁的人就是根子。
是隊長親自做的媒人。
——就這麼回事。
隊長現在率領壯漢們走進了學校的半拉院子。
有人說笑著,沒人回頭看根子,就像根子是一個不存在的人。根子肩上扛著一把鐵鍬,走在最後麵,眼皮子有些塌。屋頂上那幾個熏得很黑的煙囪,像是身著黑衣的人,靜默著,看上去很深冥。根子把扛在肩上的鐵鍬擰一擰,鐵鍬鼓起的背麵有一部分很光滑,正對著太陽,一道白光一閃,很刺眼地一閃,隨即熄滅了。
根子這個人,和壯漢們一比確實是太瘦了,但是個頭不小。是不是人一瘦就會顯出個頭來,也是說不定的。根子還留著個偏分頭,像是個有文化的人。其實,他連一天學都沒上過,學校培上的那些字,他一個都不認識。根子這是頭回到學校裏來,更是頭回離得這麼近,再走幾步就要貼到學校的牆上去了,就要貼到那些字上去了。根子看見牆上的那些字了,每個字都比駱駝蹄子還要大,有兩個字是一樣的,並排在一起:好好、天天。在根子眼裏,這些字更像是“字”,他能覺出這些字都很不一般。這些字寫得這麼大,而且要經久地寫在牆上,讓人一遍遍地去讀去看。根子有些驚訝,感到這些字長了腿腳從牆上走了下來,要襲擊他。
根子猶豫著,不敢再往前走了。
這時,有人喊根子:你快過來,磨蹭個啥?隊長要給我們分工,誰幹啥都得聽清楚。
根子的腦子裏空了空,被誰牽著似的加快了腳步。
壯漢們一字兒排開,蹲在牆根兒下抽煙。幾絲淡藍色的煙霧從壯漢們散亂的頭項上嫋嫋升起。煙這種東西真是厲害,讓沉寂多日的院子立即有了生氣。
隊長卻站在寫有字的牆下,揭起一角衣襟扇著汗,肚皮和腰部全裸露了出來。隊長身上的肉很白,但並不怎麼結實,扇汗的時候就一抖一顫的,很快活的樣子。根子還看見了隊長的那個肚臍眼,肚臍眼以下長著一些細而彎曲的毛,毛很黑,肉在一抖一顫的時候,黑毛也跟著動彈,像一些怕冷的小蟲子。隊長身上的肉確實白,該長毛的地方也都長著毛。都說好男一身毛,隊長還真是一條漢子呢。
根子盯著隊長肚皮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神情竟有了一些迷戀和固執。
根子眼裏這時除了隊長的肚皮,似乎就沒有別的什麼了。
有人拍了根子一巴掌:你狗日的大天白日裏還能站著睡覺,是啥樣的牲口轉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