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牆上的裂縫(3 / 3)

隊長說,你們不能這麼對待根子,我就拿根子跟親兄弟一樣。

隊長又說,根子你把這塊羊胛板肉吃掉,酒喝不喝都行,我也不想喝了。

有人說,根子你吃。

有人說,我們是有口無心,隨便說說的。

根子就把羊胛板肉吃了,慢吞吞的,樣子很艱難。根子吃完了,就去睡,壯漢們也不再說啥。有人想,就因為我們隨便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隊長連酒都不喝了,隊長可是正喝在了興頭上呢。

頭頂上的馬燈噝噝地晌著。屋裏有些暗,壯漢們的臉黃懨懨的,氣氛也有一點沉悶。屋裏就熱了,汗臭加上酒氣煙氣和肉味,這幾樣混合在一起,空氣就變得稠乎乎的。

過了許久,有人說,隊長你想得周全。

隊長就很謙虛地說,周全不周全的我不敢說,可我都得想,我把能想得到的都想到了。

有那麼一陣子,隊長陷入了沉思,又像是睡著了,粉團的臉上有一種很凝重的東西。漸漸地,那凝重又變得淒然了。

壯漢們都靜悄悄的,大氣不出。

後來,隊長又睜開了眼,緩慢而沉重地說,誰讓我是你們的隊長呢?

這時,月亮升起來了。

月光照進屋裏,白晃晃的。

壯漢們勞累了一天,又喝了酒,睡得很香甜。他們橫七豎八地躺在炕上,就像一堆散亂的羊骨頭。更加可笑的是,有人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不知道這個沒羞沒躁的壯漢正在做一個什麼樣的夢。

根子睡覺的地方是空著的。

睡在炕上的壯漢誰都不知道根子是啥時候出去的。

外麵靜得很,映白的月光把大隊部的院子和四周的沙梁照得亮如白晝。大漠深處的月夜總是這樣,無遮無攔的,掉根縫衣針都能拾得起,更不消說別的什麼。事實上,在這樣的月夜下,一切都顯得並不那麼真實,一切的事物與在白晝裏的不大一樣,被放大了,被虛幻。當地牧民中息夜遊症的人不少,每逢月光灑滿大地,他們的夜遊便開始了。或者去灘地上打柴,或者到井上打水,還有人端坐在月光下搓一根細長的羊毛繩子,行為看上去比白天還正常。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保持著離度的沉默,目光率直而堅定,臉上沉漫著一種肅穆而聖潔的光芒。

現在,根子的行為就具備了這樣的特征。

根子躡手躊腳地走出了屋子,他不想打攪任何人。和前幾天一樣,根子睡在炕上徹夜難眠,這使他迅速地消廋了下去。根子背對著坐在炕上喝酒吃肉的隊長和壯漢們,無一疏漏地聽到了他們的每一句話,那些話在他的腦子裏不斷地回旋著。

根子現在開始了他的“夜遊”。

根子走出大隊部的院子,徑直向學校走去。從大隊部到學校足有兩裏路,其間要翻過幾道沙梁。小路羊腸子一樣纖細,明顯地凹了下去,使小路看上去更像一條羊腸子。路的兩邊長滿了白茨,白茨細長的枝條和碎小的葉子,在月夜裏是一種深刻的墨黑。根子悄然地行走著,他看到了廢棄在路兩邊的許多東西,電池、破布片、羊骨頭和空煙盒。根子走得很慢,兩裏路走了不少時間。快到學校的時候,根子聞到了水和泥土混合著的潮濕的氣息,突然加快了腳步,走到學校屋子前,站在了沒有用完的泥堆旁邊。泥堆讓壯漢們抹得圓而光滑,表麵上甚至看不見一根馬蓮革。這樣做是為了保持水分,抹牆時用不著再費事了。這堆泥抹一遍學校的前牆剛剛夠用。隊長想得很周全。我把能想得到的都想到了,這是隊長親口說過的。

根子把牆上的字又看了一遍。

這些比駱駝蹄子還要大的字都是隊長親自寫上去的。這些字與白茨的枝條和碎小的葉子一樣,在月夜裏也是一種深刻的墨黑,隻是比白天的時候大出了一些。幾天下來,根子已經熟知了這些屋子各自的用途。勞動的間歇,有人指著居中的那間屋子說,根子,這就是你媳婦住過的屋子,你想一想,那麼一個漂亮的女子,晚夕就坐在煤油燈下給娃娃們批作業呢,那一雙毛眼眼撲閃撲閃的,把人的心都弄醉了。根子,你再想一想,那是個啥情形呢?根子垂著頭不說一句話,更不去看那間屋子,讓人覺得這是他新婚之後還沒有完全褪掉的一種羞澀。

月夜下,根子一步步走向那間屋子,站在了窗前。

月光投落進去,靜靜地映照著屋裏的一切。靠窗的地方擺放著一張桌子,桌子角上有一盞帶玻璃罩子的煤油燈,燈下是一要孩子們的作業本,放得很整齊。緊裏邊是一麵土炕,炕上光光的啥也沒有。這麵土炕一個人去睡還有點餘地,如果兩個人睡就顯得擁擠了。事實上,這麵小小的土炕上確實曾經睡過兩個人,並且是一男一女,在過去不久的那些日子裏,在沒有月亮的漆黑一片的夜晚……

根子在窗下站立很久。

根子回到了屋裏。

隊長的小套屋門敞開著,而且亮著燈。

早晨,隊長宣布了一條新的決定。

隊長揚一揚手裏的一張紙,說,我又想了一夜,這學校收拾好了,沒有老師咋能行?眼看要開學了,還沒有老師,娃娃們都不來,學校還不是個空殼殼?夜裏睡不著,我估摸著寫了個東西,送到公社去。吃公家飯的人,生意總是大些,再說公社的人我都熟得很。還有就是買一桶紅油漆,把那些字再寫上去。

隊長看看幾個壯漢,又說,就剩下抹前牆了,你們幾個操持著也能成。我最遲三五天就回來。

隊長還一再強調:千萬不能給我弄出啥亂子,弄出亂子我對誰都不好交代。

天是一如既往的熱。

拾頭看看,天上沒有一絲雲。

學校的前牆上裂開了一道縫。裂縫從牆根兒一直通到屋頂,接著了廊簷。寬些的地方,能戳進去一根指頭,隱隱地有一絲涼風從裂縫裏滲出來,吹得邊上的馬蓮草一抖一頗的。前幾天上房泥的時候,還沒有這道裂縫,隻是屋頂有些薄,一個壯漢走上去就忽悠忽悠地晃,咋會不漏雨呢?就沒想到這前牆要裂縫。不知道隊長想到了沒有?怕是也沒有想到。隊長想到了,也許就不會走了。

現在,隊長正走在通往公社的路上。

壯漢們都看見了前培上的裂縫,當時確實是有些驚訝,圍在裂縫前有了好一陣子的議論。根子沒有參加進來,這很正常,他從來不湊熱鬧。根子是個沉默寡語的人,這誰都知道。根子隻是站在泥堆旁,靜靜地聽著,整個的人看上去更加的消瘦了,臉成了刀棱子,在一層灰白的皮下幹翹翹的,目光也很瓷,直視著那條裂縫。裂縫被幾個壯漢肥厚的身子遮住了,也許根子的目光這時就已經把那肥厚的身子給穿透了呢。

壯漢們一致的看法是,這前牆確實是該抹一抹的,隊長想得真是周全。這前牆要是不抹,裂開這樣一道縫隙,還不讓人笑掉大牙?

那麼,就從這道裂縫開始抹起吧,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幾個壯漢舀泥的舀泥,掌抹子的掌抹子,很是費了些力氣才把這道裂縫給填實抹平了,跟著有幾個字也被抹了進去。這時,再看這前牆,就像一件舊衣裳又打上了一塊長條條的補丁,難看得很。不過,等到全都抹上了新泥,也就沒啥了。幾個壯漢以“補丁”為界,又向兩邊如火如茶地抹開去。

誰都沒有留意身後的根子,盡管根子一動不動地在泥堆旁站了很久……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牆倒了。

快跑。有人喊了一聲。

接著就是咣啷啷一陣亂響,壯漢們扔掉手裏的東西,扭頭狂奔,從根子身邊鼠竄而過。脫離了危險地帶後,壯漢們才收住腳,一律地轉過身來。其實,還沒等壯漢們完全轉過身來,牆就倒下去了,一聲沉悶的轟響和震撼過後,便是騰空而起的大團灰霧。沒有一絲風,灰霧散得很慢。壯漢們誰也沒有說話,卻又都大張著嘴,直到灰霧散盡,他們才看見一排屋子的中間部分已徹底坍塌,扯出了一個很大的豁口。廢墟之中,斜插著一根粗大而烏黑的頂梁柱。

過了好久,壯漢們才回過了神來。

有人扭頭四處看了看,說,根子呢?

都說,根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