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把衣襟放下來,對根子笑一笑,說,根子你是看牆上的這些字麼?
根子被隊長這麼冷不丁地一問,竟沒有反應過來,不知該說啥了。
有人說,這些字都是隊長寫上去的。
隊長說,寫了整整一天呢,一筆一畫都不能有錯,出了錯就是大事。
根子這才知道,這些字都是隊長親自寫上去的。
根子的任務是打水澆土。
把井裏的水用帆布兜子提上來,澆到土堆上去。土堆大得像一座小山,中間再掏出一個盛水的大坑。土裏摻了鍘得細碎的馬蓮草。要填滿這麼一個大坑,把土都澆透了,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根子的眼裏都是水。井水是死水,多日不用已經漚得有一股腐臭了。
水麵上還漂浮著一些被泡得開了花的羊糞蛋兒。根子幹得很踏實,盡量讓每一兜子水都盛得滿滿當當的。過了不長時間,井裏的水就變得清澈了。
根子還看見接近水麵的地方,長著一顆透亮的白蘑菇。根子不願意讓自己停下來,停下來的時候,就忍不住地想一些與打水完全無關的事情。
根子已經想了很久,有兩個月了吧?
打水澆土的活算是最輕的了。這是隊長分派給根子的。隊長的意思是,你是個瘦小的人,就該幹最輕的活,至於那些和泥跟抹房泥的事情,就由他們幾個壯漢去承擔。誰讓你不回家呢?你自己願意留下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
隊長是語重心長的,甚至還有那麼幾分無奈。隊長分派任務的時候,眼睛總是很溫和地注視著根子,看那樣子真是有點痛惜他了。
有人說,隊長你怕是偏心他吧?
隊長笑一笑:你們還要讓他幹些別的啥呢?
有人說,他可是娶了隊裏最漂亮的姑娘。
隊長說,啥樣的姑娘也都是要嫁人的。
有人說,他娶的可是隊裏最好的女子。
隊長說,根子都三十歲的人了,總不能讓他打一輩子光棍吧?
有人說,還讓不讓人家接著當老師呢?
隊長說,當不當的,現在得讓根子說話。
幾個壯漢鏟完土,坐在牆根兒下說著這樣的話,這樣的話無疑是要說給根子聽的。根子一句都不落的聽到了。幹燥的空氣裏,彌漫著一股焦糊的味道,沒有一絲風,樹葉子靜止不動。壯漢們和隊長你一句我一句的對話,溫溫軟軟的,像一團揉好的麵發酵著。這樣的對話,又極具催眠的效果。在闊大的空間裏,又像蜜蜂一樣穿梭著,釀製出一種甜蜜。根子垂頭提著帆布兜子一路小跑,跑著跑著,就覺得自己的腦子快要被吸空了,很想美美地睡上一覺。
有一些水潑出來了。
帆布兜子上的一隻鐵鉤紮了根子一下。根子的褲腿是卷起來的,他很快看見自己被水打濕的腿肚子上滲出了一點血。血在水的作用下擴散得很快,蚯蚓似的往下爬去,又悄無聲息地經過腳麵,要鑽進土裏去。
根子被自己的血刺激得興奮了一下。
根子將剩下的半兜子水倒進土坑裏。土堆上斜插著幾把鐵鍬,鍬頭很深地埋進土裏,隻剩下光滑的木頭把兒。根子就抽出了其中的一把鐵鍬,鍬頭被土摩擦得更加潔淨,而且很鋒利,閃爍著極強烈的金屬的光芒,陽光“打”在上麵,發出嘩嘩的聲音。根子感覺自己聽見了這種聲音,這種聲音很奇特,水一樣地流向全身。
根子就這樣端著一把鐵鍬,站在正午的太陽下。
他想的是,開始吧,還想啥呢?這就開始。然而,他在顫抖,先是輕徽的,接著顫抖的頻率就加快了,通過光滑的木頭把兒傳遞到鍬頭上。鍬頭大幅度地擺動了起來,使得那反射的陽光變得虛幻而迷離,又像一攤水那樣地被濺碎了。
壯漢們和隊長都靠在牆根兒下,有人打著呼嚕。呼嚕聲很混雜,分不清是誰的。隊長把並不怎麼幹淨的白褂兒徹底敞開了,袒露出很白的肚皮和胸脯。從肚皮和胸脯起伏的程度看,隊長也是打著呼嚕的。隊長的胸脯當然也很白,而且格外的大,顯眼地垂落著,垂落終止的地方有兩道弧形的陰影。
陰影和黑色的奶頭組合在一起,便成了一副麵孔:眉毛和眼睛。隻是這樣的一副麵孔卻顛倒著,眼睛長在了眉毛上麵,像是一顆巨大的光禿禿朝下的人頭,讓人頓生驚駭。
隊長睡過不小的時辰,扭動一下白胖的身子,醒了。
隊長看見根子端著一把鐵鍬,站在土堆前。
隊長這時就把嘴張大了,有一點愣怔。
很快地,隊長又笑了。
根子你是要堵土堆下的漏眼麼?隊長說。
根子這時也覺出光著的腳板有些異樣。土堆裏的水正咕咕嗞嗞地漫過根子的腳麵,向低凹處流去。流動的水在不遠處聚起一個白亮亮的水窪,水麵上有一些黃色的氣泡,擁擠著逐個地破滅。再看土堆裏的水,差不多已經漏光了。
根子將手裏的鐵鍬很準確地插進漏眼裏。
幾個壯漢也醒了。有人被眼前的情景弄得迷裏迷糊的,繼而忍不住有些氣惱,就說,你個狗日的根子,連個土堆上的漏眼都堵不住,你說你還能幹個啥?
晚間歇息下來,啃羊骨頭,還要喝酒。
隊長拿著倉庫的鑰匙。保管員回家去了,就把鑰匙留給隊長,倉庫裏有社員們四季的口糧,有風幹的羊骨頭。隊長還拿著代銷店的鑰匙,代銷員回家去了,也把鑰匙留給隊長,店裏有成桶的燒酒。這樣做主要是方便了社員,每一回馱糧買東西都不落空。沙漠牧區天大地大,社員們難得到大隊部走一趟,落了空,誰的心裏都不忍。
都說,隊長這個人賬目算得明白得很,經手的錢貨兩樣清。
都說,隊長這個人做事勤愚得很,心裏盡想著社員。
隊長的家遠在四十裏外,讓婆姨領著幾個孩子,放著一群羊。隊長是個不經常回家的人,一年裏的絕大部分時間都蹲在大隊部。
有這樣的隊長在,可就是社員們的福氣啊。
好漢不做泥水匠,這是一句相傳古久的話。隊長知道其中的苦累,就讓壯漢們敞開吃喝,醉了也不要緊。酒是汽漏水,先軟胳膊後軟腿,也就是一泡尿的事情。第二天兩眼一睜,該幹啥還照樣幹啥。
壯漢們就很感激,從心裏服帖隊長。吃喝得起勁,活也幹得好,學校的幾間屋項都給抹上了厚厚的泥皮。還剩下一些和好的草泥,隊長說,把前培也抹了,勻勻地抹上一層,好模樣就出來了。學校是大隊的門麵,弄得鮮亮些讓人心裏也舒坦。再說,為娃娃們,行善積德呢。
有人說,那些字咋辦?
有人說,隊長你一筆一畫寫下的。
隊長笑笑:再寫麼,我再一筆一畫地寫。
隊長想了想,又說,讓代銷員買桶紅油漆,字還要再寫大一些。
隊長和壯漢們一邊吃喝,一邊商量著事情的時候,根子依舊躺在靠牆的炕上,蓋著那條羊毛織成的粗線單子,也沒有脫衣服。偶爾地動一動,胳膊攪得單子晃一晃,想必是身上生了虱子吧。
根子睡前啃了幾塊羊骨頭,盡揀那肉少的。
隊長看在眼裏,揀了一塊肉最多的羊胛板給根子,依然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根子像是很不情願地接了,吃的時候默不作聲,兩個又瘦又薄的腮幫猶豫不定地凸鼓著。按規矩,這羊胛板肉是要大家分了吃的,吃了人人有福。此俗在沙漠牧區綿延相傳,經久不衰,究竟有什麼深意,卻不大有人去追究。追究個啥呢?有肉吃,而且吃了人人有福,這就是很好的意思了。吃肉本身就是一件很大的幸福和滿足。
隊長讓根子一個人吃了羊胛板肉,應該算是破了大例。
壯漢們的眼裏多出了一種驚愕。
隊長說,咋了?讓根子多吃一點肉不該麼?人家還給你們省了燒酒。
有人說,是他自己不願意喝。
有人說,咋就不把肉也省下呢?
根子手裏的羊胛板有些搖晃,整個的人卻突然地生硬了。根子低垂著頭,像在積蓄著什麼力量。
隊長開始不悅,麵孔嚴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