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沙棗花開五月天(1 / 3)

棗背起一捆柴火走在沙梁上。

柴火捆兒很實沉,把棗細瘦的腰身給壓彎了。遠遠地看去,棗就不是個十八歲的女兒家,倒像是八十歲的老女人踽踽而行。陽光又將棗額前垂落的一縷濕發映得白白的,整個場景愈加的蒼涼。

棗仄斜著身子,目光瞄著那蠕動的羊群。羊在糞場上臥過一夜,肚皮都貼著脊梁,嚼草的模樣便十分歡快。羊群是爹的,整整三百隻,足夠讓一個牧人平靜地度過不溫不火的光陰。和羊群相映生輝的是那個屋前日久隆起的柴垛。柴垛碼得高大密實,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很威風。柴垛是棗背下的。趁著那個日子還沒有到來,棗要在放羊的間歇背回一個大柴垛。

五月將盡的時候,是棗出嫁的日子。

漠風沿著梁坡拂過來,清清爽爽地摩挲棗汗涔涔的肌膚。這時就有一陣幽香倏忽漫入棗的肺腑,又在頃刻間濃配無比。真是過得好快,整天奔波著忙碌著,卻沒有在意沙棗花如期開放了。五月天裏總會有幾場小雨的,沙地就充滿了濕漉漉的氣息,沙棗花便含了這樣的氣息在枝葉間探出一串串粉黃,撒落一陣陣幽香,給渾黃的漠野平添了少有的情愫。

五月,是個溫馨的季節。

距離自家黃泥土屋不遠的那個灘地上,就有一片沙棗樹林。棗駐足在沙梁上,感受著一種來自心底的顫抖。棗呢喃著什麼,竟忘了背後的沉重,恍惚之間像是走入了一個夢境。雲絲嫋嫋,疏朗的風再度拂過,更加真切的是含了沙棗花那無聲的濃釅。

勞作的空餘,棗喜歡到樹林裏走一走坐一坐。隻有棗一個人,很長的日子裏,棗一個人擁有這片樹林。樹林邊留下了一間土坯房,門窗早已曬得爆裂,有風襲入時劈劈啪啪響個不停,顯得有些陰森恐怖,棗是不敢近前半步的,隻能站得遠遠的觀望。這土坯房可曾火熱過喧鬧過,炊煙不斷,人聲鼎沸,漢子們粗獷的呼喚和野歌淹沒了風聲。後來,漢子們撤走了,就隻剩下一個長長的夢縈繞著,相伴著那間破敗的土坯房,相伴著年年五月如期開放的沙棗花。

麵對這間土坯房,棗無數次地呆立不動,直到西邊的沙梁上貼出圓圓的一輪落日。披掛了夕陽的羊群,像是一地滾動的金蛋蛋,棗就經常被這種虛幻的景致紛擾得陣陣眩暈。棗的腦子裏立時會有很多聲音紛遝而至,在這些紛遝而至的聲音裏,分明有一個女人的笑聲清婉亮麗水般濕潤,連同破敗的土坯房都會籠革在鮮亮柔和的光彩中。這個女人就是棗的娘,親親的娘。無論春夏或者秋冬,每逢這種時刻,棗抬起眼就似看見樹枝上綴滿了串串粉黃。滿眼粉黃中,棗能打一個香甜的小盹兒,有時眼角還會浸出幾顆細細的淚珠。

棗知道,這樣的盹兒,就要結束了。

這個五月到來後,這片樹林就要有人來守了。牧人靠天養畜,跟定水草才能在漠野裏尋得生計和出路,守了這片樹林能做什麼?棗對著樹林產生了這樣的疑問,似是茫然,似在沉思。棗要在五月將盡的時候出嫁,樹林也許就需要一個新的默默的守望者。這樣想罷,棗又對那個即將到來的守林人懷著一份感動。

那個守林人在一個很平常的中午出現在棗的視野裏。

棗起了個大早,拾夠一捆柴火後走進了樹林。棗踏著散落的樹枝,一蹦一跳地躲閃著樹枝上僵硬的刺尖。棗這樣蹦跳著的時候,就非常例外地活潑起來了,十八歲女兒家的腰身原本就很柔軟。棗的舉動驚擾了樹上的幾隻雀兒,掠下了幾片樹葉。幾顆暗紅色的隔年的沙棗卻高高地挑起在枝頭,沒讓春月裏的風給吹走。棗停住腳步,仰了頭盯住那幾顆沙棗,情意就逐漸地濃稠了起來,一個女兒家的饞勁兒也就湧出嗓子眼,舌根下便有酸酸的潮濕不斷地滋生出來。這時,不遠處有一個聲音隱隱傳過來了,先是聽不清,咿咿嗯嗯的,後來那聲音就近了。是有人在唱曲子,牧人的曲子。

兩個黑影從東邊的一道沙灣子裏閃現出來,一點一點地走上沙梁,就像是在一道浪峰間漂泊。一個漢子,一條騸驢。漢子走在騸驢前麵,兩條長腿很隨意地甩動著。背後是瓦藍瓦藍的天,漢子和騙驢貼到了天幕上,成了一幅生動的剪紙。

那個守林人果真來了,在這個溫馨的五月。

走一道長長的沙梁。

懷窩裏的酒壺壺空了。

手裕涼栩遠處裏暸。

把個好心的女女丟了。

聽熟了這樣的調兒,沒聽過這樣的詞兒,怕是那個漢子編排的。棗聽得一字不拉,聽得心口悵悵的。這唱詞,似是應了屋裏的爹和離去的娘,冥冥中與那個故事相通了。棗頓時驚異不已,拘謹地立在樹林裏,沒想到會是這樣地遇到這個守林人。

漢子到了土坯房前,卸下驢背上的馱物。金屬的碰撞聲很刺耳,是鍋碗擠了瓢盆。一人一驢兩樣出氣的活物,讓寂靜的樹林立時活泛了,空氣也變得鑽稠了,是棗很熟悉的那種氣息。棗想悄無聲息地離去,怎知漢子已將棗罩進了眼眶裏。漢子丟下手頭的一根毛繩,徑直走了過來。

“你是那屋裏的?”漢子搓搓手,笑了。

棗卻有些慌亂。棗的目光從漢子的手上抬起,在漢子的臉麵上迅疾地停留一下,然後望著別處。

漢子的臉麵有些蒼白,不似長年累月走沙漠的牧人。兩道眉毛倒顯得很濃黑,偶爾頗動一下,牽扯得那眼睛裏隨即有活潑潑的光亮閃現出來,接著又黯然了,好像總歸是透著一縷心緒的蒼茫。對漢子這一瞬間的表情變化,棗還是準確地捕捉到了。

“你唱的詞兒是自家編排的麼?”棗問。

“胡編,解個慌。”漢子說。

棗抿嘴笑笑,手上拈著一束沙棗花。再看天色愈加深了,天邊泛出一道灰黑。棗背了柴火起身,但覺輕巧如飄,沒有了往日的那般沉重,棗就知道是漢子在後麵幫襯了一把。

棗背起一捆柴火走在沙梁上,與往日不同的是,步履輕盈了許多。

棗放羊的路途與樹林的方向相反。

棗在拾柴火的間歇,眺望著樹林。棗的腳邊有三兩隻早蛻的蜂兒嚶嗡著。

樹林裏,枝頭更加飽滿地綴著大串的粉黃,幽香濃釅得順風十裏八裏地彌漫。棗的心裏卻空落落的。十年間,棗一個人擁有這片樹林,現在棗對這片樹林卻隻能是眺望了。棗因此常常想得呆呆怔怔的,想得羊群翻過好幾道沙梁不見了身影,才能回過神來。

那天,雷聲轟轟隆隆地炸響了,陰雲壓得很低。半夜時分下起了雨,糞場上羊群淒楚的咩叫伴著雨的沙沙聲,飄進黑如鍋底的土屋裏,顯得陰冷蒼涼。棗躺在土炕上,傾聽著浙浙瀝瀝的雨聲,無法入睡。棗睜眼瞪著屋棚,夜又把眼珠子染得生疼。直到熬得酸困難挨時,棗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卻於夢中飄飄出屋。夢中的棗就走進樹林裏了,樹林裏火光閃爍,映紅了好大一塊沙地。漢子們圍住火堆歡呼雀躍,扭動著大腿和腰板跳舞唱曲子,粗粗獷獷,野野莽莽,過節一樣的快活無比。棗也認出了坐在火堆旁邊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就是年輕的娘,娘的麵容還是那麼俊俏。娘的身上披滿了細碎金黃的沙棗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