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沙棗花開五月天(3 / 3)

那晚,很遲了,娘才回到屋裏。

爹的一隻大手就憑空伸過來,提起棗丟到炕角,粗惡的聲音照著娘吼:“我把你這個賊婊子,撕碎了才好。”娘的臉麵一下子變得寡白寡白的,仿佛突然讓秋風的寒涼給漫透了。爹的大手攢足勁扇到娘的臉麵上了,娘的半個臉便腫成了棗饃。爹的兩眼爛紅如血,提了燒酒瓶猛喝,直到把自己喝得軟成了一攤泥,才安安靜靜地睡過去。夜裏,娘把棗摟得緊緊的,飽飽的乳房貼住棗小小的身子。娘的乳房汗涔涔的,滲出了那種熟透的沙棗的酸甜芳香。

棗在娘的懷窩裏做了最後一個夢。

棗跟定娘走,娘穿的是黃花綠葉的新衣新褲。樹林蜿蜓於漠野之中,眼前總有走不完趟不盡的綠色,娘和棗就在樹林裏不停地走啊走。漠風掠過樹梢,發出淒厲的呼嗦,吹落了一地棗花的粉黃和沙棗的紅豔。

棗醒了。被窩裏隻剩下棗,身邊端放著一隻芨菠筐,筐裏是酸酸甜甜、香氣撲鼻的棗饃。

娘——棗光著腳板追出屋去。通往西山腳下的土路上,娘的身影夾在漢子們中間。天色陰沉沉的,漠野讓灰色的雲層壓迫著,西山隱隱顯出鐵青色的輪廓。一切都在極力模糊著棗的明媚的記憶,用一種碩大的霧幔包裹了棗,棗卻這樣永遠地記住了這一天。後來,娘轉過身,掩麵鋤哭了一陣,然後猛地回頭走了,任棗怎樣呼喚終是不再停步。娘在土路上蹣跚著,飄起一角的紅圍巾像一團抖動的火苗慢慢地熄滅了,與蠕動的人群融成醒目的黑色。

樹林就這樣被遺棄了,像一條殘敗的大船擱淺了在凝固的海灘上。

爹也沒有再娶,有幾個傳過話的女人,都讓爹的沉默給擋了回去。對自家的女兒棗,爹也是倔強得不吐一字。爹將所有的苦澀,盛進屋後堆積如山的空酒瓶裏了。

那樹林照例年年綠,年年開花結棗,花香把五月的漠野熏得濃濃釅釅。

這天早晨數羊時,少了四隻。

爹瞪了棗一眼:“你成天到晚屋裏屋外盡想些啥?丟了魂一樣。”

棗說:“我出去找。”

爹說:“我去吧,順便到西山後麵,再說說那日子。”

那個日子剩下不多天了,爹還要再去說,明顯的是不放心棗,怕棗在這些日子裏惹出什麼事情來。棗原想在不喜不哀中挨過去。現在,棗的心裏卻多了一份慌亂,很想對爹說點什麼。還沒容棗張口,爹騎了黑騙驢的身影已經晃遠了,拴在黑騸驢脖子下的銅鈴鐺晌得悠長。再過幾個時辰,爹的屁股坐到人家的炕上,大模大樣地吃手扒肉喝燒酒。西山後麵的草場好,牧人的日子過得富足。上個月爹去趕人家的酒場時,便把棗給許出去了。

爹的身影隱進西山腳下,棗才記起沒洗臉。棗捧了一把冷水胡亂地擦了擦,半截木梳插進頭發裏,一條辮子散開許久都沒能理順,這邊梳好了,那邊又亂了,總也梳不好。這時聽見背後有人笑,棗方知那個漢子在身後站立了多時。這是漢子頭一次到屋裏來,棗記得她並沒邀請過漢子。

漢子說:“我給你送羊來了,四隻羊昨夜鑽進了樹林,肚子吃成了鍋。”

棗想這羊也怪,能吃得飽草,怎就還要到樹林裏去。這時棗又真切地聞到了沙棗花的幽香,轉身便掩上了一團粉黃。粉黃鮮亮得令棗眩暈,棗過了好一陣才接受了漢子這般清亮的特別的禮物。沙棗花靜靜地釋放著芬芳,也燃燒著一片火熱。棗想起爹不在屋裏,漢子是看見爹騎著騸驢走遠了才來的麼?漢子肯定是看見了,站在樹林邊看了許久,直到爹的身影消失。棗心慌意亂。棗就把臉麵埋進一團粉黃裏,讓沙棗花遮掩了一個十八歲女兒家真實的羞窘。

漢子說:“我來借一樣東西。”

棗說:“哪樣東西?”

漢子說:“包穀籽。”

棗從粉黃中揚起臉,茫然地看著漢子。漢子你怕是調笑吧?牧人誰吃那東西?那東西天早喂羊當飼料。漢子是鍋裏斷頓了吧,給你舀了黃米和白麵,屋裏存下好幾缸呢。

漢子說:“我要種幾壟包穀。”

棗說:“你這些日子就是開那荒枯的田壟?”

漢子說:“就是。樹葉兒漚得地裏肥,今年雨水又不錯,秋裏收了穀子和秸稈,養一群羊喂上,不愁沒有好日子。”

漢子扛起一袋包穀籽走了。

漢子臨走又留下一句話:“記住一袋包穀籽,秋後還你兩袋。”

棗就疑疑惑惑的,循著漢子的背影也往樹林裏走。棗要看個究竟。蹚上一道沙梁,棗就信了。

樹林裏有了很深的變化。樹根處的枝丫削了做了田壟的柵欄,田壟開得直直方方,油黑的泥土泛著熏腥,飄落的沙棗花瓣點綴其間。漢子懷窩裏抱個盆子,開始點籽下種。金黃的包穀籽粲然落下,一顆又一顆,被漢子踩進泥土,身後留下一行勻致相疊的腳印,腳印裏溢滿了如水的陽光。

漢子做得十分專注,完全沉漫在忘我的勞作中。漠風掠起了漢子那滿頭黑發,像一簇緩緩遊移的草蓬。看來,漢子是要在樹林裏過那長久的日月。

一股甜美的倦意悄然襲來,棗站立不安。

棗閉起眼,很大膽地在內心深處呼喚著漢子。樹林婆娑,花香襲人,鳥兒鳴囀。幻覺中漢子蹚上沙梁,慢慢地向著棗走來了,越走越近。漢子那張年輕的臉很明亮很生動,潔白的牙齒上閃爍著五月的溫暖的光芒。漢子在棗的耳畔輕輕地訴說著,說的都是棗從來沒有聽過卻又很想聽的話語。棗的呼吸就開始變得急促起來,雙手慢慢地抬起,像捕捉一隻小鳥,又像要摟住一截樹身。就在棗要倒下去的瞬間,棗睜開了眼,看到的隻是自家腳下一片淺淺的投影。漢子依舊低頭點著包穀籽,並沒有意識到棗的存在。棗的心裏一陣陣絞痛,就想哭,真的就想哭一場呢。

棗掉頭一路小跑。到了土屋前才清醒。

擱在窗台上的小圓鏡裏,映出的是一個麵色蒼白、恍若醉酒的女兒家。

那束沙棗花還在那裏,靜靜地躺在窗台上,靜靜地散發著濃釅的芬芳。

棗知道,這是最後一束沙棗花了。

五月過後,探出枝葉的將是青綠酸澀的小小果實。

棗瑟縮地默立在屋簷下,耳畔有不息的雷聲隆隆響來。天際照例是一片瓦藍,一道道沙梁相擁著起伏著,似是向一個神話般奇妙的遠方延伸著。棗的手顫抖著,要撫摩那最後一束沙棗花,手舉起時又是入夢的樣子,過了許久才軟軟地落下。棗渾身一陣抽搐,就嗚嗚咽咽地哭了。

在五月將盡的日子裏,棗的眼中噙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