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爹在被窩裏摳著幹枯的皮膚。棗抱了些柴火添進爐坑裏,半盒火柴都擦淨了,爐坑裏還是潮潮的一縷白煙。看著淋濕的柴火,棗立在那裏一時不知所措。怎就忘了睡前備下些幹柴?爹有個習慣,天冷時要等屋裏烘熱了才起身。早先是娘起來燒火,娘離去後,這十年就由棗接手這活計。爹叫煙熏得躺不住,極不情願地穿了衣服,然後盤腿坐在炕沿上抽煙,臉拉得長長的陰陰的。見爹這副模樣,棗的心裏又是一陣陣煩亂。
爹問:“羊都在麼?
棗答:“在。”
“給過草麼?”
“沒。”
“咋?”
“草都濕了。”
一天的勞作便這樣開始。
爹問,棗答,父女倆的對話永遠這樣簡單而淡漠。
雨停歇了。
雨後的草棵得著了滋潤和溫暖,打著旋兒低吟淺唱。
這個雨後,棗決定還要到樹林裏去。
爹的一雙老眼充滿了狐疑。爹知道樹林裏已經有人了,那裏飄起了炊煙。從土屋通往樹林,棗已經踏出了一條小路,小路高高低低彎彎曲曲的,起伏於沙梁和灘地之間。棗走在沙梁上,眼睛一直盯著樹林和土坯房,也尋著那漢子的身影。棗設想漢子淋過半夜的雨,該是怎樣地縮做一團,臉麵上是怎樣的愁苦神色,今早那縷炊煙就沒有飄起。到了樹林邊,棗卻看見漢子站在土坯房前,又是蹬腳又是甩胳膊,還噝噝嗬嗬地哈著粗氣,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樹林裏殘存著一層淡淡的濕霧,若斷若續,纏纏綿綿。漢子站在濕霧中,站在花香裏,朝著棗舉手,朝著棗呼喚。棗勾著頭,慢慢地走到漢子麵前。漢子熱情地邀請棗進土坯房,不顯一點陌生。牆上的煙垢依然如故,置身其間宛若坐進了黑缸裏,棗一下子就又走進那個故事裏去了。十年前,這土坯房裏酒味、煙味和漢子們的汗味稠得流油,娘的半個屁股斜斜地靠住炕沿,邊納鞋底邊和漢子們說笑,娘在這樣的氣氛中納完了許多雙鞋底。如今物是人非,棗湊楚地搖了搖頭。
棗隻是搖著頭,說不出一句話來。
漢子不知道其中的故事,誤以為是一個女兒家的挑剔,目光裏便有了討好的意思。漢子朗聲大笑,笑罷了說:“嫌髒嫌破?不出兩年我就扒掉它,再蓋起磚邊掛瓦的白灰房。”棗聽了漢子這樣說,就像是讓一根箭鏃紮了心窩,怔怔地盯著漢子,眼裏是捉摸不透的哀怨。這土坯房和樹林日夜相伴,溶進了一個真實的故事,也留給棗一個長長的做不完的夢。棗很認真地看著漢子,心想漢子你真是要做守林人,過那長久的苦日子麼?
“你十幾啦?離了爹娘就不怕孤單?”棗說。
“大姐你就猜。”漢子嘴甜,一聲大姐叫得響亮。
後來,棗才知道漢子其實比自家大,連頭帶尾夠了二十歲。棗沒有說透自家的年齡小了一點,棗隻是笑了笑。這時,漢子的話就多起來了,漢子說自家曾經在百裏外的小鎮中學念書,爹娘過世太早,孤兒沒人承擔學雜費,隻好從半道上返了回來。漢子一開始還說得平靜,後來聲音就低了下去,結尾時喉嚨已經有些嘶啞了。應了留給棗那最初的印象,漢子的目光裏總是透著一縷心緒的蒼茫。
棗突然覺得渴了,就順便捧起灶邊落了草屑的半碗水喝盡。
棗很想告訴漢子這樹林裏曾經的故事,很多野野莽莽的漢子,當然少不得娘,娘是這個故事的頭角兒。棗盯住落入碗底的草屬,想著這個故事應該怎樣開頭。整整十年了,棗從來沒向旁人提起過,隻在夢中一遍遍地重複。
不遠不近,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呼喚,沙啞低沉。
棗走出土坯房,爹黑黑的背影正搖搖晃晃地從一道沙梁上消失。
爹又坐在炕上喝燒酒了,老臉喝得通紅。爹的日子除去一群羊,剩下的就是燒酒。爹沒打過娘,十年前那天夜裏的一巴掌,卻把娘給扇走了。
後來,聽說娘趟出沙漠,渡過黃河進了後大套。據說那裏是浩浩八百裏米糧川,人影稠得像雨後的螞蟻。
棗再也忍不住了,突然一聲呼喚:娘呀。
爹的手被火燙了一樣抖了一下,酒盅兒掉在了炕上。
棗八歲時,逢了一群漢子走進樹林裏圍田,翻土壓沙種糧食。
娘出屋手搭涼棚往樹林裏眺望一陣,說來了那麼多人,準定紅火熱鬧。娘就一隻手牽著棗,一隻手拿著針線,緩緩地往樹林裏走。到了樹林邊,漢子們正在大手大腳地築著土坯房,一溜亮閃閃的眼睛齊刷刷地擺過來,就晌了起狂浪的曲子:
十八的哥哥屋頂站;
手搭涼栩往遠處看;
放羊的妹子你才來;
兩眼汪汪我淚不幹。
娘的臉麵就紅成了熟透的沙棗,幾穎細碎勻稱的雀斑正是那棗皮上的粉點兒。娘是苦苦的出身,娘的臉麵卻有著熟透了的沙棗的粉豔。娘在方圓百裏的漠野是個人物,有端正的臉盤和苗條的身段,補丁綴到娘的衣褲上,立時成了花朵。
後來,娘又走過了幾次。後來,娘再進土坯房時,就將半個屁股靠住炕沿納鞋底。
漢子們說:“一雙鞋底千針線,針針不離線,討得一雙走沙漠。”
娘說:“憨兒叫聲娘,白送鞋一雙。”
漢子們難不住娘,娘對答如流。漢子們笑,娘也笑。棗跟了娘去,又讓娘背回來,棗在娘的背上搖搖晃晃,睡得格外香甜。爹有時要等到天擦黑,見了娘時那臉麵便抹了鍋灰。是娘把爹的飯食給誤掉了。娘就挨近爹說:“一陣風刮過,一陣雨下過,沙棗熟透要落了,再不吃就讓刺蝟馱進洞了,我給你蒸香噴噴的棗饃。”娘細聲細氣,說話像唱曲子,把爹的氣先消了。娘屋裏屋外趕緊忙活,把爹喂飽了。
爹盯著燈影下洗鍋刷碗的娘,笑了又笑。
娘果真領著棗拾了幾次沙棗。
娘用一根長枝子在棗窩處攪動,紅紅豔豔的沙棗便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然後攏堆了盛進芨芨筐裏。粉白的發麵裏夾一層沙棗,柔軟酸甜,有一股特別的醇香。那日子便也如棗饃,酸酸甜甜的。有時逢見漢子們喝燒酒,要留娘坐一陣,一碗燒酒伸到娘麵前,娘接住酒碗嘬起嘴唇輕輕抿一口。漢子們立刻精神大振,將喝幹的酒碗扣在地上,拚成北鬥七星陣,跳那野野莽莽的舞,唱那粗粗獷獷的野歌。娘樓住棗輕輕搖晃著,棗就覺得每一棵樹都在擺動,每一道沙梁都在蕩漾,整個世界被一群癲狂的漢子攪撓得醉醺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