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德蹚上又一座高聳的沙丘後,頭頂上盤旋的日頭才收斂了些許刻薄,像一隻暴惡的虎蠍瀉盡了毒氣。一道道沙梁魚鱗似的疊落著,在夕照中閃爍著銅質的光芒。眼下的漠野就是一條巨大的紅魚,它的頭和尾逶迤著藏進天盡處,弓起的卻隻是那沉重的脊背。宗德就穩穩地站定了,靜默著,肅然地凝視著這大漠落日的輝煌。
這裏有一個牧點。
十年前,宗德到過這裏,住夠半個月才走。走的時候把牙根子咬得死緊,憋著股子勁沒回頭再看一眼。還以為從那時起就要丟開自家的手藝,蹲在老家的牆旮旯裏熬死算球了。這樣的話,說給鬼聽鬼都信呢。
怎知他又來了。最後一壟麥子收罷,場院裏堆起黃黃的草秸垛,心裏突然變得空落落的。走吧,還像十年前那般,褡褳兒斜搭在肩膀上,出了東湖灣,過了夾河溝,一個跟頭紮進海海漫漫的騰格裏大沙漠。與十年前不同的是,這次出門遠行,宗德身後留下了一座新墳,新墳裏睡著他苦苦廝守了十年的婆姨。
宗德往下瞧了一眼,立時心跳得哐哐打鑼,一口氣就喘得不夠勻稱。
那座黃泥土屋依舊,孤零零地坐落在兩道沙梁之間。那屋裏住下個誰?還能是個誰嘛,十年過去了,屋頂上漂浮的那縷煙味兒就沒變。隻是沙漠裏旱下了,梁坡下的白茨草枯根扭曲著交錯著,詭異地沉寂著。這時,從不遠處倏忽傳開一聲淒哀的駝鳴,隻那麼一聲,把個好端端的靜謐打破了。也隻那麼一聲,把個落日丟進了西邊的沙海裏。
宗德背起褡褳兒下了梁坡,三步並做兩步,腳底踢騰出一陣沙浪。褡褳兒有八個角,八束彩穗子在夕陽中抖得格外歡暢。憑著這副行頭和走勢,宗德就還沒有失掉當年的風采。腳腕上有根看不見的繩子照直往下扯,就把宗德扯到黃泥土屋的門前了。
女人沒抬頭,倚住破舊的門框正攢勁地數著手裏的票子。女人數罷票子抬起頭時,竟是見了鬼樣地驚訝和愣怔。嘿嘿,宗德笑笑,算是打過招呼。眼皮再往下暸,就又覺出捆羊皮的漢子模樣特別。漢子是個青皮後生,頭發又長又亂,好似頂著一簇刺蓬草。宗德這才意識到情形有異,腦袋嗡一聲就漲大了,眼前一片昏暗。天咧,這是咋說?是上蒼的刻意安排麼?蹚過十幾天沙漠,走下幾百裏冤枉道,今天在這個讓自家默默牽掛了十年的女人麵前,與皮販子兜頭遭遇了。
和十年前一樣,宗德覺得自家又一次在這個女人麵前丟盡了臉麵。
青皮後生提起一捆羊皮半空裏劃個孤,輕飄飄地搭落在肩膀上,然後得意地亮出了一排白牙花。狗日的白牙花,皮販子。宗德肩上的搭鏈兒卻變成了生鐵疙瘩,壓得他的腰身簌簌地往下軟。九九八十一彎腸子悔成了蛆,宗德直怨自家是死沒出息的老貓。還等啥?想來想去就剩下個走。
“你,慢些走。”身後,那個女人終於發話了,聲息溫溫軟軟的。
一老一少兩個漢子,幾乎是同時收住了腳。
女人閃進屋裏去,過一陣胸前托著個大包袱,徑直走到宗德麵前,抖開一件嶄新的羊皮大毞。宗德的心裏又是咯噔一下,認得這是自家的手藝,十年前細針細線地熬夜縫出來的,沒想到竟然還被這女人完整地保存著。宗德這時便也徹底明白了,這件羊皮大毞真的成了他的絕活。十年前,宗德縫罷這件羊皮大毞,就收了手藝再沒動過一針一線,在老家東湖灣貧瘠的土地上,當起了莊稼把式。女人近近地盯住宗德,粉紅的嘴唇翕動著,卻又一時說不出個啥。宗德幹脆閉上了眼,臉青得抹了鍋灰。
女人後來說:“我不能留你,這件皮大毞你帶著,我沒舍得穿。”
女人又隨手搭上幾張票子:“老了該過安穩日子,風裏雨裏不要再走了。”
“咦?你當我是拄棍子討飯的?”宗德一聲惡吼,丟下滿臉通紅的女人,甩開了大步。
“你,蹶子的騸驢。”女人委屈不過,聲音顫顫地回罵了一句……就又剩下個清靜了。
在大漠深處,秋天應該是最好的季節。天卻早了,漠野茫蒼得一片渾黃,又被落日的餘暉染得淌血。這樣的景象不敢盯緊了多看,時間長了能把眼珠子漫透。人身蠕動其間,就仿佛是在血泊中掙紮的毛毛蟲。宗德攪動著有點向外彎曲的雙腿,噗嚓噗嚓地走著,先時還倔倔地仰起下巴骨,走得昂首挺胸,眼窩裏框進去的都是掛了彩的雲。他這是要做給身後那個女人看呢。到底是不比當年,力氣弱了多半,宗德從神癡鬼迷中清醒過來,找個緩些的梁坡坐定。這時辰,夜幕正在合攏,天就要黑了。
宗德感到有一種比酸楚更厲害的東西,正在侵襲著自家的內心。走下十幾家牧點,牧人們犯的都是一樣樣的毛病,還把不中聽的話狗碗似的扣到他頭上。這就是說,他曾經擁有的榮耀和風光,已經煙消雲散,一去不返,要怨就隻能怨自家的死腦筋。現在的人都把眼睛盯到了錢上,牧人也不例外,將那虛頭賊腦的皮販子當成財神爺了。難怪這次出門,他依舊找村長開證明,村長牛卵子大眼一翻“要的啥證明?又不是去外麵做官。”
旁人笑掉了門牙,自家的臉麵卻扯進褲檔裏去了。
身後有動靜,是那個皮販子跟了過來。皮販子露出白生生的牙花,一副不要臉的賤笑。宗德不理不睬,自顧抱著頭躺倒在梁坡上,一條腿蹺得硬邦邦的。這時,夜就黑透了,太白金星亮得分外耀眼。沙漠裏走夜路,宗德早把那顆星望熟了,腦海裏再有棋盤一樣的牧點盛著,不曾錯走半步。現時該朝哪裏走?卻是一片混沌。
起了夜風。風從梁坡上掠過時,裹起了一層細細的黃沙。夜風又緊了一陣,撞在白牙花的那捆羊皮上,響得讓人心驚肉跳。夜幕下,一老一少兩個漢子對峙著,誰也不吭聲,像兩塊黑石頭。宗德真是後悔,悔不該去找那個女人,不該撞上這個年輕輕的皮販子,心裏的隱痛無處訴說,咽進肚子裏苦透了腸子。宗德站起身,褡褳兒也搭在肩膀上了,然後向四下裏掃了一圈,黑咕隆咚無聲氣。不知怎麼,耳畔卻響起一首古老的曲兒,那曲兒竟是真真切切地鼓湧而至。咦?這不就是自家唱下的那個《十二離情》嗎?半輩子唱著來唱著去。宗德想,現時也該唱呢,不唱你就走不動路。
正月裏滿街掛燈籠。
郎君娶嬌妻。
不知哪些伺候不到你。
神仙解不開其中意。
必定有蹊蹺。
黑咕隆咚像什麼樣。
日日無歡喜。
二月裏楊柳催新年……
宗德還要接著往下唱,就覺得自家隻在原地打轉轉,沒挪出去半步。
走了半輩子沙漠,這是頭一回曲兒唱出口卻走不動路。
白牙花說“你唱得好,接著往下唱。”白牙花這樣一說,反倒讓宗德不知該怎麼辦了。寂寥的大漠之夜,除過時緊時慢的秋風,還有股子熱氣在腳底下柔柔地流淌。這是地脈要放鬆筋骨,它負載所有包容萬物,靜下來的時候便還要吐出些啥。正這樣無端地思謀著,腳下又悠悠地搖晃起來了。宗德慌忙躲開去,黑暗中一隻被他踩疼的沙鼠跳著蹦子逃跑了。
宗德又氣又惱,心想自家真成個失魂落魄的孤鬼了。他把褡褳兒扔到了地上,家什門受到主人的摔打後,鐵器碰撞的聲音尖叫著,晌得十分駭人。
“你是個皮匠?”白牙花說。
“咋?”宗德說。
白牙花突然像貓頭鷹一樣地笑了……
沙漠裏的冬季漫長而寒冷。平時看上去毫無水分的地方照例被凍得很僵硬,駱駝蹄子磕在上麵當當地晌,像敲生鐵那般瘮人。有兩樣東西與牧人如影隨形,皮襖和酒壺。設若有人這樣問,皮襖和酒壺哪個更重要?牧人會說,你這個賊娃子,腦子還轉得不夠靈醒,皮襖和婆姨比麼。皮襖穿在身上,婆姨丟在炕上,你說哪個更重要?
騰格裏沙漠往西北而去,就和甘肅的河西走廊接了頭。這邊有個哈什哈,那邊有個夾河溝,從夾河溝再往下走,就到了東湖灣。宗德就是東湖灣人。東湖灣是出了名的苦焦地方,十年九早鬧饑荒,有肉吃有酒喝的沙漠牧區對苦難的東湖灣人產生了極大的誘惑。因此,沙漠牧區多有漢人,漢人裏十有八九是東湖灣人。放下鋤頭拿起軟綿綿的牧羊鞭子時,也確曾讓東湖灣人胸悶氣短淚流滿麵過,總覺得背井離鄉愧對槐梓先賢。當然,這種羞還是化成了巨大的力量,他們用勤勞的雙手,在大漠深處建起了新的家園,構成一道世俗而闊大的風景。
宗德是東湖灣裏的人尖子,他用出類拔萃的手藝和一腔聲震四方的絕唱,成為大漠牧區至尊的貴客。半輩子走下來,宗德竟將那皮匠的榮耀和風光張揚得十足,以致使他的某種意念也被浸潤得根深蒂固。如果不是這樣,宗德便不會有相隔十年之後的這番舉動,而且讓旁人看上去是那麼的不可理喻。
宗德成為皮匠的過程其實並非多麼複雜,隻不過是多挨了些師傅的尺板子。這師傅不是別人,就是他的親爹。那時沒有鉻鹽和栲膠,鞣皮的方法沿襲民間古老的傳統和智慧。盛夏的日頭下擺幾口能淹死驢的大黑缸,羊皮丟進煮得爛糊糊的黃米湯裏,一天翻撈三次。親爹大腳攀住缸沿叉腿兀立,雙眼瞪圓凶惡如鷹,舉起一根碗口粗的夯木插進缸裏來回攪纏。
缸壁嗡嗡地喧響著,震得陳年老屋上的泥皮頗抖不已。才學手藝的宗德腦蓋毛剛與缸沿齊平,那大缸通體明光鋥亮,在他眼裏急劇地旋轉起來,似要脫離地麵飛升而去。親爹說賊娃子你掉過臉去,然後將一泡有意憋急的熱尿滴水不漏地撤進缸裏。一些日子過去,缸裏終於散發出稠稠釅釅的腐臭味,鼓湧出大團氣泡後,羊皮就熟透了,款款地浮出缸沿。皮匠最苦的活計還要數鏟皮,四根架杆交叉著搭起一道懸梁,當胸吊一麵尺把長的彎月形鏟刀,汗水摻著皮屑兒紛紛揚揚,好比是《竇娥冤》裏五黃六月下大雪。完成這樣幾道工序後,那羊皮便雪一樣的白淨,發麵一樣的柔軟,酥油一樣的滑爽了。在真正的皮匠眼裏,一張張鞣熟的羊皮,就有了一股子神神鬼鬼的靈氣,往後的日子立時溫馨得有了盼頭。這手藝學精了不易,更因為是力氣活和女人不沾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