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挽歌(3 / 3)

“死鬼心硬得很。”女人這樣說。

宗德頭也不抬。隻是有當無地問咋的個硬法?他不想耽誤時間,十幾家牧人排隊緊等著呢。

女人卻受了鼓舞,一下子就說開了,收也收不住地說。男人西瓜大的字識不得幾麻袋,心卻野得跑馬走車。起先還行,戀著遠天遠地從老家娶回個新媳婦,放羊的時辰不忘背回一捆幹柴,整天露出個笑牙花。後來就不行了,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燒酒瓶子不離嘴邊。說是去鹽湖裏轉轉,沒容女人點個頭就扯開腿腳走了。夏日裏出門,眼見就要入秋了,還不見他的人影。那鹽湖緊傍著小鎮,人多熱鬧,還隔三差五地演電影……宗德隻聽不言語,信不信由他自家取舍。可是女人說著話眼圈就紅了,意思大概是缺個知情知意的男人寵著,日子過得蠻恓惶的。這些情景宗德倒是看得分明,也就對女人生出些許由衷的同情,咋說也是鄉裏鄉親的。因為是個女人,他不便多說啥。每逢入夜,隻有兩個小窗映出昏黃的光亮。宗德關緊了門窗,巴掌大的土屋裏煙霧繚繞汗氣暄騰,熱得賽過了蒸籠。有時他停下手悄悄聽一陣,除去時有夜風掠過屋頂,吹得半截煙囪嗚嗚晌,再聽不出個啥動靜。夜便死一般的沉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女人要是這麼夜夜守著一盞孤燈,咋說也是個苦命的人。

男人總有個回心轉意,到那時你就熬出頭了。宗德這樣想。

心不穩性不穩,皇帝老子的王法不頂用。宗德的心放得穩穩當當的,像場院裏鞣皮的黑缸。那好唱的性子卻掩飾不住,一天兩天還行,十天八天就不行了,憋得渾身起疹子。挨到隔壁屋裏的燈熄了,他就輕輕悠悠地哼出聲,曲兒也隻有自家識得,還是那蕩人魂魄的《十二離情》:

三月裏桃子花開李花致。

等來個清明天。

雙手推開南窗月。

兩眼直流血。

再問我的男人麼。

再問我的親人麼。

兩眼直流血……

晝明夜暗,夜深物靜。金木水火土,十萬八千裏……哼著曲兒的宗德踵過茫茫沙海,懵懵懂懂地走進了自家的場院裏,他看見了丟在屋裏炕上的婆姨。許是錯嫁給他這個走南闖北的皮匠,許是注定也是個苦命的人,婆姨過了門沒幾年就病塌塌地動不得身,尋遍方圓百裏的野醫偏方,還是個不頂用。錢都砸進藥罐罐裏,藥渣盛下幾麻袋,讓人疑心皮匠屋裏開起了中藥鋪。宗德又要出門,婆姨心裏實實地過意不去,掙紮著扶住牆根兒挪到灶台前,做了一頓飯食。怎知卻是一頓夾生飯,黃米滿嘴粘牙難以下咽。宗德氣極了,掄圓用慣皮鏟的大手,給了婆姨一個耳刮子,那聲悶晌把他自家都嚇了一跳。婆姨的臉又枯又廋,實在經不住他打。婆姨啥都經不住,那麼多年走過來,他沒沾過婆姨一回。實實地說,那是個好婆姨,想當初做了新媳婦那陣子,紅衣綠褲裹著的個嫩人兒,又齊整又鮮活地讓衝天的鑼鼓和嗩呐迎進了門,讓全村人羨慕得直咂舌頭。吃五穀生百疾,得病不由人。宗德悔呢,悔不該扇婆姨那個耳刮子。婆姨挨過打又不敢哭,臉埋進被窩裏怕旁人看見……

宗德坐在幾百裏外大漠深處另一個女人的屋裏,沉浸在對苦命的婆姨的思念和自貴之中。後來曲兒含混不清了,眼皮兒軟軟地打架……不知是啥時辰,一股驀然而至的涼風襲來,宗德醒了。等他揉開惺鬆的睡眼,但見飄搖的燈影裏端端地站著個鮮活的女人!女人紅唇白臉黑發披落,眼裏水汪汪地閃爍著燎人的火星。他驚叫了一聲,險些打落桌上的煤油燈。一壺熱騰騰的磚茶,一盤切得方方正正的發麵糕饃擺在炕桌上。那糕饃裏夾著胡麻和薄荷葉兒,真正是不走樣不串味的家鄉美食。人呢?更是不忘家鄉情,東湖灣的女人居家過日月,自古到今皆有口碑。宗德倒也不餓,天黑前扒進去三老碗黃米肉稠飯,但要領下這女人的一番好意,便又吃了一塊糕饃,喝了一碗釅茶。

女人說:“你心裏怕是也有苦呢?”

宗德說:“啥的苦?你沒見我這麼唱了半輩子?”

女人就盯緊了宗德,開始一聲不響地看。

宗德心想,你想看就看吧,我還要忙著做皮活呢,就低頭操起了針線。女人看了一陣卻說你困了,就早早睡吧。女人說著話時,將那鼓脹的胸脯也挪了過來,你唱,你唱的《十二離情》才到三月,還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個月呢。燈滅了,屋黑了,窗白了,一團散發著熱氣水氣血氣的嬌喘撲麵而來,宗德的腦子就突然轉不靈醒了,變得月光一樣地虛玄。一綹青絲兒垂落下來,搭在了他的臉上,他是那麼貼切地看清了女人舒展墉倦充滿渴望的眉眼。一個有婆姨丟在老家的屋裏,一個有男人半載不回轉,大漠深處的月夜下,兩顆無著無落的賊星就這樣相撞了,進發出古老而又新鮮的雷響和電閃。宗德一隻抓慣了粗針大線的手,就在刹那間捂住了人世間別樣一種發麵糕饃。是瓜熟蒂落的自然力量,是混沌再生的誘惑激蕩,或是半輩子走沙漠初偷歡欲的新鮮刺激,宗德走進了既熟悉卻又是陌生的那個世界。是啊,他是離家在外的浪漢,是精氣盛旺的男人,現時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順理成章,令人無法拒絕……黑暗中,一隻老鼠發出一聲尖厲刺耳的怪叫,充滿了詐與樂禍。宗德猛地從炕上跳了起來,繼而大汗淋漓。天哪,宗德你是什麼人?不是雞鳴狗盜之徒,是行得正坐得端的手藝人,是靠力氣靠良心吃飯的皮匠,是扯不斷故裏鄉情的牧人的座上客。宗德終於清醒了,慶幸自家懸崖勒馬,沒犯下天理和良心都不容的大錯,保住了自家闖下半輩子的清白名聲。

呃呃,我的入土的先人,我的苦命的婆姨啊。

夢斷聲息,世界恢複如初。

女人眼裏含著淚,呆呆地坐在炕沿上,把一塊香噴噴的糕饃一點一點揉成碎末兒。

“好個趙秀蘭呢,鄉裏鄉親的,都怪我鬼迷心竅,一時沒想周全。是我的曲兒誘了你麼?你就當我是該丟進茅屎坑裏漚糞的老貓。”宗德羞愧地說。

女人整好衣物,出門時丟下一句話:“看你人高馬大的好灑脫,沒成想你是個騸驢。睡你的去吧,展脫脫地睡去。”

那晚,宗德通宵沒合眼。宗德趕完皮大毞疊好放在炕上,收拾褡褳兒連夜上路,往老家東湖灣的方向蹣跚而去。

天上是一輪又圓又大的月亮……

眼下這個夜晚沒有月亮,隻是滿天星星密密匝匝層層疊疊,稠得像一鍋黃米粥。

宗德將十年前那個難忘的夜晚回味罷了,歎口氣搖搖頭,掖緊鬆脫的衣服,抓過褡褳兒就要起身。褡褳兒卻提不起,另一頭仿佛牢牢地釘在那裏,細看竟是白牙花的一隻手緊緊拽著。“咦?你這個後生,真要截我的道麼?不要說我腰窩裏沒貨,就是有也容不得你劫了去,不怕我三拳兩腳搗爛你的眼窩?“麵對依舊端坐著的白牙花,宗德拉開架勢,一副橫刀立馬的模樣。

白牙花兩眼放光:“這方圓幾百裏的牧點你可都熟識?”

屁話!蹚下半輩子沙漠,唱著來唱著去,莫說牧點都熟識,就是這裏的溝溝坎坎也都了如指掌。老子閉起眼放唱,走路不掏冤枉錢。看來白牙花也是頭回上道,還算是條漢子,沒渴死沒餓死,毒日頭沒把你曬成肉幹子。天地老爺,出門掙錢就那麼容易?我宗德啥難聽的話都不說,念你是早出來幾輩子的東湖灣人。白牙花,你就丟展拓了走你的路去,走你的路去……宗德正這樣思謀著時,被啪嗒一聲類似摟槍的聲音著實嚇了一跳,立刻有股子陰氣衝得頭皮發炸。好你個白牙花,莫不是腰裏別著個真家夥?不知白牙花摁響了腰裏的啥機關,手裏耍把戲般晃出一疊嶄新的票子說:“我們合夥做筆生意,倒騰上幾個月的羊皮啥都有了。也不勞你出力氣,領個路認個門就行。”

宗德這才識得白牙花要陪他一夜的花花腸子。

黑暗中,宗德的目光像一道閃電射向白牙花。大漠深處坡高粱陡,這輩子沒成想還能和皮販子沾到一起,真是活見鬼了。這時,白牙花也站起身,直挺挺地戳在宗德對麵說:“是牛犁田,是雞叫鳴,人可不一樣,沒見過誰會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你走了這些日子,總該把當今的情形看得分明吧?”宗德的眼窩就像突然被人搗了一拳,直往外滲酸水。狗日的,白牙花,讓你碎娃子看上了我的笑話。他蠕動幾下嘴角,又想惡了聲氣罵人,說出口的卻是:“你總該道個姓名讓我聽。”

白牙花就道了姓名。

宗德不聽則罷,一聽直後悔,這白牙花竟又是和自家同一個宗族的,而且是孫子輩的。這也不奇,東湖灣人七纏八繞好拉扯,都是窮親戚。他不願把這層關係說透,說與不說又有什麼意思呢?白牙花又在旁邊催促:

“你給句話,成不成你都要給句話。”

宗德先是沉默不語,過了一陣後才猛地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狗日的,你給我記住,我是你爺。”

白牙花一覺睡醒,不見了宗德的身影,四處搜尋,隻有一串深陷的腳印疊落在沙梁上。

大漠深處異常寧靜。然而過了沒多久,世紀年代初的那場駭人聽聞的沙塵暴便席卷而來,淹沒了這個並非多麼驚心動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