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挽歌(2 / 3)

宗德早先迷戀的是戲台上的花戲子,想吃那種風不吹雨不打的開口飯。

聽見鑼鼓喧天嗩呐鳴囀,秦腔吼出一腔鑰,自家的嗓門眼兒也癢得貓抓狗撓。但他強不過親爹,那戲文也就隻能是自家多長個心眼偷著學了。親爹教他三年整,便將盛著全套家什的褡褳兒搭在他肩上送出夾河溝,親爹說是死是活自家蹦躂去,爹管不了你一輩子。宗德那年剛滿了十八歲,出門一年轉回屋裏,掙來一個騾子錢,娶進媳婦圓了房。親爹喝下磕頭酒,夜裏定定地睡過去再沒醒來,嘴角上掛的卻是心滿意足。其實,宗德的手藝和為人都超過了親爹,又有一副絕妙的嗓子。水漲船高卻不開口要價,開口放唱是為博得主家喜興,遇著手頭緊的主家還敢白搭上工錢。有人解不開其中意,說是苦死扒活為哪樁?宗德說人活一世也該圖個快活,光有錢還買不來個心裏展拓。反倒欠不下,今年欠下來年還,主家算賬不抽零頭,有肉有酒,包吃包喝,全當是買下幾日坐地唱。

逢七逢八月,沙漠裏熱得緊,屁股沾不得滾燙的沙地,牧狗都懶得咬生客,躲在柴垛下人樣地夢裏周公去了。這可是鞣皮做活的黃金時節,宗德收拾好行頭,尋著村長(有些年叫隊長)在屋裏吃漿水酸湯麵的空隙,往炕頭上一坐笑而不語,然後遞上去幾盒紙煙。村長摸出早已蓋好公章的證明說,照例要抽錢抵工分呢,要不然我這個村長也是羊頭上的毛長不了。有一陣子風聲緊得很,外出沒個證明要當成盲流黑戶被遣送回家,趕上了運動的茬口還要挨批挨鬥。村長睜一眼閉一眼,白紙黑字寫得分明,宗德出門是走親戚去了。在雞屁股裏摳個燈火錢都要犯法的歲月,宗德卻能在沙漠牧區暢通無阻,唱著來唱著去,還不是靠那家傳的手藝和一腔絕唱嗎?親爹賊喊鬼打地傳下這門手藝,叫他受苦受累遠走他鄉,也叫他無憂無慮灑脫半世。

沙漠深處是養活窮人的好地方。夏天最得意的時辰卻是在傍晚,世界鋪滿了耀眼的金子。羊群歸圈了,駝群下灘了,打水的臥杆兒停歇了,高挑的井繩垂成一根筆直的線。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流暢,悠緩得讓人全身的骨頭都要變酥變軟,舒坦得提不起鞋幫子。牧人大都愛在房前屋後栽幾棵沙棗樹,樹是老家的樹,長到沙漠深處照例枝青葉綠生機勃勃,有風時滿樹窸窣,就像是婆姨們的閑言碎語。宗德早把這些牧人的心緒揣摸過無數遍了,離鄉的人不戀故土是假。宗德知道自家除過皮匠這個吃飯的行當,還要像古代的信使那樣,給兩邊傳送確切的消息。滿盤的羊肉和燒酒早備下了,隻等宗德進門上炕。每回進屋,先要半醒半醉地坐上一夜,屋裏的老少圍住他,問長問短。歡聲乍起,喜氣得像迎來個李闖王。該說的都要細致地說,總也少不得一些讓人傷感落淚的事體。誰家族裏的誰誰誰沒了。好端端的咋就沒了?就沒了嘛,閻王爺要收人。一陣唏噓過去,屋裏就剩下個靜了,靜得連時間都仿佛停頓了。宗德心領神會,知道身邊的老少都等著,等著讓他開口放唱。這時候,就剩下個唱了。

二月裏楊柳催新年。

氏女看秋千。

懷抱枕頭心如麻。

等一個清明天。

你在哪裏麼成雙對。

你在哪裏麼對成雙。

騙我守空房……

不中用了。沙漠裏蹚下了半輩子,換來的又是個啥?還是個不中用,分明做下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醒了,做夢的人也老了。宗德不敢再往下想,再往下想就怕是忍不住要落老淚了。宗德摸出煙盒,煙盒不知啥時候空了,他抬起腳把空煙盒狠狠地揉進沙子裏去。

白牙花極有耐心,就像顆黑石頭那樣端坐著,把宗德長籲短歎的細節全看在了眼裏。白牙花等到這時才乘機湊到宗德麵前,又是遞煙又是點火,一副小鬼模樣。抽了人家的煙,又見人家陪到天黑,宗德便不好意思惡語相加,表示和解地幹咳了幾聲,等於是給白牙花發出了這種信號。白牙花蠻靈敏,咧了嘴笑,隻是那副牙齒在星光之下白得有些瘮人。

“你個賊娃子,從哪裏來的?”宗德問。

“巴音街上。”白牙花又乘機挪了挪屁股。

“我知道,過去叫定遠營。還有個延福寺,清朝的乾隆爺給題下的金匾。山西人在街上開過大商號祥泰隆,說是先有祥泰隆後有定遠營,過去也有東湖灣人給祥泰隆當差打下手。都說球毛擀不了氈,東湖灣人做不了官。唉,東湖灣人是窮怕了苦傻了,肚子都混不飽,哪裏還有做官的心思?

咋做不了官?現時給個官看看,做得穩穩當當的。你們外鄉人日賊得很,眼睛一擠一個鬼。”宗德自顧說下一堆話。

“嘿嘿,”白牙花很晌地吸溜一下鼻子,“我也是東湖灣人,祖上出門早,到我這裏已經四輩子了。”

宗德突然又沒話可說了,有些不知所措。他信白牙花的話,出來五六輩子的都有。不過,讓他深感氣惱的是,白牙花竟是個皮販子,就像是早起出門撤尿時偏偏衝出個夜壺。

夜,越發黑得緊了。

星宿都出得齊全了,一道道沙梁虛幻地延伸而去。宗德留意著那顆太白金星,亮亮地懸掛在屬於自家的那個位置上。偶有一兩顆賊星倏忽明滅,像斷了精氣的雀兒栽下虛空。宗德觸景生情,心想自家就是一穎賊星,他甚至覺得自家更像是一隻雀兒,一隻掉了毛的老雀兒,扯出的是一股子蒼白的血腥氣。走也走過了,唱也唱下了,還有心存的遺憾麼?蹚了半輩子苦了半輩子,唱了半輩子逍遙了半輩子……咦?沒見過黃河,沒見過那條滔滔東去遠離老家的黃河,也不知道是啥時候心裏居然存下了這份心思和纏綿。

宗德把自家弄得傷感與興奮俱加,屁股下轟隆隆山搖海晃。心想就這麼定了,朝銀川的方向走,再沿著黃河逆流而上到蘭州城,美美地逛他狗日的一回,再蹲在老家的培旮旯裏曬日頭,熬死算球了。

錢呢?手操摸進腰窩裏卻空蕩蕩的,捏著的隻是自家一把老皺的皮囊。

錢麼,你就沒掙下。宗德又想發作,又想白牙花也是東湖灣人,出來四輩子也是東湖灣人,走到天盡處根子走不斷,扯下的是一條長長的血脈。宗德把一口稠痰咽了回去,坐在梁坡上不動了。

“大爹,就坐到天亮?”白牙花不識宗德又惡了的臉色,改了口稱大爹,然後扯出一張羊皮毛朝裏益到宗德的腿上。白牙花這麼一益,就把宗德的惡氣給捂了,膝蓋處溫溫熱熱的,也才知道夜裏已經很有些涼意了。

白牙花說“去那個女人的屋裏住上一夜,鄉裏鄉親的,她總不會讓我們半夜蹲羊圈吧?”

宗德歎口氣說:“要去你去。”

黑暗中,白牙花又笑了:“大爹,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可別生氣。

你和那個女人好像有點那個……嘿嘿……”

宗德無語,一隻大手捋捋滿臉的胡子。天地作證,無論你咋想,沙漠深處是有過那麼一個夜晚。隔下十年整,還曆曆在目……女人叫趙秀蘭,單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也是東湖灣人。

趙秀蘭嫁進了沙漠裏,圖的是入個牧區戶口。這牧區戶口能和城裏人一樣吃國家定量供應的商品糧,旱澇保收,月月從大隊部的糧倉裏馱回來,還用不著像城裏人那樣交現錢,入冬後拿掙下的工分頂了就成。

趙秀蘭總共放著百十隻山羊和綿羊,是小戶人家,在偌大的沙漠牧區並不起眼,日子卻過得清閑。男人的一身力氣用不完,丟下女人和羊群到百裏外的小鎮鹽湖裝卸隊裏扛麻袋,沙漠裏年輕力壯的漢子都愛幹這個營生。小家小舍皮活少,那年她才備下六張羊皮,剛夠一件皮大毞的材料。

宗德不嫌棄,笑模笑樣地應承下了,一樣樣地飛針走線。羊群被女人調教得乖順,不用日日跟在後麵吆喚。趙秀蘭就半個身子倚著門框瞧宗德做皮活,有時眼睛都不眨巴一下,看得呆愣愣的。坐在炕上的宗德便不大自在,心裏毛烘烘的,心想你這個女人看個啥呢?怕是生來沒見過個皮匠麼?

又不好說啥,更不好開口唱曲兒。沙漠深處天大地大,土屋裏獨獨一個女人坐在眼前,你究竟咋個唱法?沒曲兒相伴晝夜熬不過,針線走不勻稱飛不直爽。他的皮活說是縫出來的,還不如說是唱出來的,有曲兒相伴著才解乏解悶呢。宗德真是遇上了難題,七死八活煙不斷,熏得兩個眼窩子泛青,像一隻黑眼圈的綿羊。

一日,女人揣了一把剪子要宗德給磨。鐵匠的錘子木匠的線,皮匠都磨得一手好剪。他接過手就給磨了,磨得鋒利無比,剪刀上亮爍爍地晃出了人影,連那眉眼都能分得清。女人拿了磨好的剪子,身子卻不想離開,在旁邊數落起自家的男人來。女人的臉上沒有抹粉,卻是紅撲撲的,鼻尖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