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曾有人說過荒地是個好地方。
荒地不是個好地方,周圍的人都是這樣說的。為什麼不好呢?說話的人又都把自己的眼皮子耷拉下來看著腳尖,保持了一種緘默。那神情很是不好琢磨,灰塌塌像陰天的雲,讓問的人也產生了一種很不安的恍惚感。
荒地當然還是真實存在著的。那幾排挺拔的白楊樹在夏天的陽光下,從容著舒緩著。樹下是一片水澆田,差不多有千畝,種離粱和包穀,秋後收了分給周圍的牧民當飼料喂牲畜,準確的說法應該叫飼草料基地,書麵上是可以這樣寫的,民間稱呼起來就有些繞口了。為什麼叫荒地呢?原因大約也挺簡單,是最初的開拓者麵對荒涼之地的一聲喟歎吧。如果是這樣,那麼這一聲喟歎,顯然就是拓荒人的第一聲號角了。
俗話說,有人地不荒。
娃兒啼鬧,雞鳴狗吠,再加上黃狗一般散臥著的黃泥土屋,一個像模像樣的村莊便齊全了。炊煙在荒地寂寥的天空斷續地飄蕩,人在屋簷下走來走去,荒地從此升騰著人間煙火。那時鄉叫公社,村叫隊,荒地自然也是一個隊。荒地的第一任隊長是個趕馬拉大車的把式,他曾站在大太陽底下,麵對荒地心中充滿憧憬,甩慣長鞭的大手一指,說下至今都是至理名言的一句話:占地為王,立足之本啊。然而好景不長,這荒地的第一任隊長就犯了錯誤。某天半夜,月黑風高,正所謂強人出沒之時,他被幾個好事者從別的女人家熱炕頭上拉扯下來,還差一點吃了官司。很快,荒地為數不多的漢子們中間相傳著一種恐慌,像瘟疫一樣彌散。這倒不是說誰家的炕頭上曾經睡過別的男人,問題恰恰在於,荒地的女人們閑得無事可做,就容易無事生非,就容易雞鳴狗盜。再者說了,這千畝地實在是不夠漢子們務弄,交給這些女人們其實再合適不過了。漢子們應該走出荒地,渾身的力氣應該尋找另一種宣泄的方式。於是,荒地的漢子們經過一番悉心謀劃,於某天夜深人靜的時候,在自己的婆姨麵前一律地脫光了身子,然後毫不害臊地說,你看嘛,再這樣下去,我的雞巴都要蔫沒了。婆姨看著眼前那不成器的東西,慚愧地勾下了頭。這是在當地流傳久遠的有關荒地的一則笑話,無疑也屬於好事者的編排,不足為信。不過,荒地的漢子們從此去了幾百裏外的鹽湖卻不摻假,並且前赴後繼很有規模。他們站在齊腰深的鹵水裏,手裏掄著八十斤重的大漏勺。那被漢子們一勺一勺撈出來的白花花的鹽粒,堆成了一個個小山,銀子似的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隨之,漢子們也個個練就一身鋼筋鐵骨,整個場麵十分壯觀。離得遠,交通更不方便,漢子們幾個月甚至一年半載才回一次家,荒地成了女人和娃娃們的世界。女人們在勞動的間隙湊到一處,滿樹的麻雀那樣嘰喳著,繼而哄一聲爆發出一些尖細的笑鬧。多半的緣由是哪個女人的漢子從鹽湖回來了,這個女人便被姐妹們圍在中間。這個女人會故作憤怒地表示一下反抗,那臉上卻又分明是得意著的,綻開的紅暈勾起了姐妹們深藏著的渴望。那一張張渴望的臉又分明是隱忍著的,一律的有些苦焦。平時,荒地裏靜靜的,像個大會議室那樣空著。也有一些走動,多的是光屁股和穿開檔褲的娃娃們,他們沒心沒肺地長哭短笑,顯然也不是因為突然降臨的什麼不測,很像是替自己的母親在那裏歌泣。
長話短說,荒地就是這樣的一個村。
荒地屬於大隊下麵的一個生產小隊,總得有個人領導著。有個人領導著,就是個集體,就名正言順。
按說,讓誰去荒地當隊長,大隊長說了就能算數。可是大隊長也拿不出主意了,大隊長在這件事情上犯了大愁。大隊長召集其他幾個頭頭蹲在灶房裏,一邊啃羊骨頭一邊喝燒酒,臉還是黑得像鍋底。大隊長特別囑咐灶房燉了一鍋羊骨頭,意思很明了,這一鍋羊骨頭不好啃,拿不出主意誰都別想走。前前後後有幾個七尺漢子去荒地當隊長,領導婦女們種高粱種包穀,秋後盼個大豐收,怎知屁股沒坐穩,反讓女人們逼得鑽炕洞,罷官時留下基本相同的一句話,好狗不和雞鬥,好男不和女鬥。這話十分惡劣,卻又婦孺皆知,不懷好意地沿襲了幾千年。多麼不中聽的話,隻要是重複得多了就能變成經驗,正所謂謊言重複千遍就會成為真理,而真理向前半步就有可能變成謬誤。
又思謀了半日,仍沒有個子醜寅卯,大隊部院落裏已經投下大片陰影。
幾隻晚歸的麻雀梳理過了自己的羽毛,正準備鑽進屋簷下的草窩安然入夢呢。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那民辦小學的鈴聲突然晌了起來,聽上去很突兀。鈴聲很是固執地響了一陣,持續不斷地傳來,終於打破了大隊部灶房裏的沉悶。那本是一塊掛在樹權上的鏽鐵,此時此刻,鏽鐵的暗啞竟是如此美妙,給了蹲在大隊部灶房裏啃羊骨頭的幾個頭頭類似天才的啟示。
有人說,讓聶喜兒去嘛。
馬上就有人附和:就是,就是。
大隊長頓時眉開眼笑,愁黑的臉開成了一朵花,映得半鍋羊骨頭湯一片燦爛。大隊長還一個勁地自責,我怎麼就沒想到呢?該不是我的雞巴也蔫沒了吧大隊長隨即差了人去叫聶喜兒。聶喜兒從距離大隊部兩裏路的學校急匆匆趕到,剛下課的樣子,前襟和袖口上的粉筆灰還不曾抖落,很坦誠地表現出了他為人師表的勤勉。聶喜兒是一個非常盡職盡貴的民辦小學教師,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在被傳喚的路上,他的想象和判斷同樣與學校密不可分:不知催了多少次給學校的孩子們買一隻籃球的事情,看來終於有著落了。那用兩根彎把子木頭和一塊廢黑板捆著的籃球架子,豎起來好多天了,孩子們等籃球都等得像老鼠一樣地吱吱亂叫了。大隊長一看聶喜兒那副神情,就把對方想說的話先給堵了回去。
大隊長說,你啥也別說,我心裏明白,我得先告訴你,你這個娃娃頭怕是當不成了。聽說要派他去荒地當隊長,聶喜兒蠍子蜇了般一下子跳起來,又從一堆亂七八糟的羊骨頭上蹦了過去,甚至還極其古怪地叫了一聲。聶喜兒將頭搖成了一把蒲扇:我沒當過領導。大隊長說,眼下就叫你當。豆喜兒說,我沒經驗。大隊長說,茄子是吊大的,娃子是哭大的,啥事經過了才能有驗。聶喜兒心裏一著急就顧不得許多了,就想吵架,膽量猛增。這時大隊長也拉開了架勢,斷喝一聲,狗日的,你還有沒有組織紀律性?你還算不算團員?應該說,這兩條相當厲害,特別是在當時一切都是政治掛帥的社會環境裏,大隊長說出的這兩條無疑具有殺手銅一樣的威力。聶喜兒就被唬成了秋天的茄子,搖晃著垂下了自己的腦袋。因為轟喜兒是團員,也因為聶喜兒是個很有組織紀律性的人,所以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腦袋垂作秋天的茄子。
等到大隊長安靜下來,聶喜兒才惴惴地問,我這民辦教師當得是不是犯了啥錯誤?大隊長也和頗悅色了,重重地拍了一下轟喜兒的肩膀說,你看你這是說的啥話嘛,誰說犯了錯誤才要到荒地去?是去了荒地不要犯錯誤,對不對?你放心,籃球我給娃娃們買,三個五個都成。大隊長這樣做,算是恩威並重、避重就輕,讓聶喜兒挨了罵後又接受了一番教育和鼓勵。和胖大牛性的大隊長站在一起,聶喜兒是愈發的瘦小,那臉上的表情也分明是一副哭相。轟喜兒當時就想,你把草喂給我,我吃了草,你再把我推進磨道裏,讓我拉那盤誰都拉不圓的磨。聶喜兒當時就是這樣想的,還淒然地搖了搖頭。
聶喜兒這年剛剛滿了二十歲,瘦小得像一頭乏驢。主要是人一瘦小,腦袋就會大些,臉上的褶皺就會多些,連那對耳朵都顯得不成比例,像兩塊被風幹了的餃子皮。這個把民辦教師當得好好的人,現在卻不當民辦教師了,要去荒地當隊長了。
轟喜兒還真是沒想過當什麼領導,在他看來,這畢竟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這恐怕是在於他有了一些文化之後,也多了一些自知之明。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腦子裏不會盡謀算著當官,而是會設身處地想一些實際問題。聶喜兒是回鄉的高中畢業生,不像城裏的知識青年那樣,到鄉下混上一些時日還能夠討個說法,然後屁股一拍打道回府。聶喜兒是什麼說法都沒有,先是跟著父親拉駱駝走沙漠,後又接過母親手裏的牧羊鞭子去放羊。能當上民辦教師,是因為此前那個女教師時來運轉,嫁到百裏外的小鎮,給一個鑲了一隻假眼的小幹部當壓寨夫人去了。聶喜兒第一次走上塵土飛揚的講台時,指頭縫裏還嵌著烏黑的羊糞,那雙手也仿佛兩團無用的樹根,往黑板上寫字時抖抖索索的,還捏斷了好幾根粉筆。看著和自己一樣的孩子們,身上穿得破破爛爛的,又都是土頭灰臉的,那模樣甚至還不如從地裏刨出來的土豆,聶喜兒非但喜不起來,反而悲不自禁,淚流滿麵。一屋子的孩子像突然受到驚嚇的小羊一樣,都一律地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地傾聽著新來的老師旁若無人地大放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