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地(3 / 3)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荒地什麼事也沒發生,照例過得很平靜。

這就很好。

深秋如期而至,這是收獲的季節。

刮了一場很結實的西北風,灘上的草回綠轉黃,荒地的高粱和包穀也熟透了,仿佛隻是一夜之間的事情,高粱紅得淌血,包穀黃得流金。深秋的荒地是一口煮滿了雜糧的大鍋,咕嘟咕嘟冒著氣泡兒,平靜中有一種沸騰。荒地彌漫著濃稠的芳香,漫進人的肺腑,又是一種喝過醇酒般的微醉。

女人們的尿水卻又分外地多了起來。女人們都愛往包穀地裏鑽,說是進去解個手,這個理由十分正當。高粱地裏也能解手,女人們誰都不願去,好像高粱地裏埋伏著專門窺視女人們的流氓。女人們的這種行為,讓聶喜兒哭笑不得,卻又無計可施。

解完了手的女人們走出包穀地,腰間更顯得膨脹了,一個個疙疙瘩瘩、別別扭扭的樣子,路都走不穗當,還要隱忍著,那笨拙的舉止連一個孕婦都不如。你們都站住!聶喜兒皺了皺眉頭,然後凜然地立在田埂上。笨拙的女人們就站住了,也很凜然的樣子,目光直視聶喜兒。那意思再明白不過,看你這個隊長想把我們咋樣?你敢搜我們的身,我們就敢扒掉你的褲子,以前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誰還沒見過漢子檔裏那四兩肉?女人們之間在無聲地傳遞著這樣的信息,暗暗地攢著勁。她們甚至流露出了一種興奮,期待著讓這種大野的遊戲展開。這樣做的結果是,什麼樣的隊長也凜然不起來了。然而,僵持的氣氛在緩慢地鬆懈著,對立的雙方都有些氣餒。女人們開始產生了一種顧慮。她們想起聶喜兒還不曾婚配,隔著隱秘的一層帷帳,更重要的還在聶轟喜兒曾經是老師,教過她們的娃娃。

這時,聶喜兒就很嚴肅地說話了。聶喜兒說,看你們現在像個啥?女人們困惑不解。聶喜兒說,你們現在像個老鼠,從莊稼地裏跑出來的老鼠。女人們就聽懂了,相互看看,覺得也像,就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

聶喜兒說,你們笑吧,你們還沒有好好地笑過呢,等笑夠了我再說。

女人們卻又不怎麼笑了。

聶喜兒說,現在你們都回到包穀地裏去,明明白白地拿,能拿多少是多少,很好地發揮一下你們的聰明才智。這樣做你們就不像是老鼠了,因為你們現在是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做著事情。依你們的辛勞和汗水,拿一點勞動果實是可以的。但是,拿得不明不白不正當就說不過去。為啥?道理很簡單,這是集體的財產,集體是給你們付了報酬的,這叫做勞有所酬。

這次讓你們這樣拿了,下次就不能再這樣拿了,夜裏更不行。再拿就是偷,走遍天下都找不回來一個道理。這沒道理的事情,就要讓有道理的事情去管。有道理的事情不管沒道理的事情,這有道理的事情也就變成沒道理的事情了。你們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不怎麼笑的女人們又都笑了起來。

接下來的這幾日,荒地的娃娃們都手捧著煮得噴香的包穀棒子很招搖地咀嚼著,像是得著了什麼道理,很有些自命不凡。看著這一幕,聶喜兒眼前立時出現了娘和幾個弟妹哀怨的神情,他們肯定也很想嚼幾根香甜的包穀棒子的,卻不能如願以償。這樣想著的時候,聶喜兒心裏就很不是滋味。

聶喜兒懷裏揣著個小本本,記錄一些事情在裏麵。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隻是認為這樣很有必要。他的記憶力很好,那麼在小本本上記錄一些事情,便顯得不好理喻了。

這天,聶喜兒在小本本上記了這樣兩條。

收高粱二十畝,女人們都很能幹,但臨收工時她們要拿一點包穀棒子回家。我同意了,下不為例。

香香沒來上工,不知為什麼?

這個小本本是從不示人的,卻很突然地沒了,估計是不小心丟在了莊稼地裏。聶喜兒是天黑回到屋裏才發現的,他很快變得慌張起來,飯量也隨著慌張的心情劇減,隻扒了半碗有餿味的剩飯。聶喜兒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去了莊稼地,憑借月亮的清輝轉悠了差不多半夜,才在一處並不隱蔽的地方找到了小本本,它和一些枯黃狼藉的高粱葉子睡在一起,安靜得像一方手帕兒。聶喜兒驚喜了一陣,又自責了一陣,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大驚小怪或者小題大做。接著就想坐下來歇息一陣,他很乏困,感到身心俱累。屁股剛要挨著高粱葉子,又猛地聽見不遠處的包穀地裏傳出異常的聲響,在無風的月夜裏很是清晰。聶喜兒的第一個反應是老鼠在包穀地裏走動,但很快又否定了這種不切合實際的想法。是有人趁天黑偷包穀棒子,他當然很惱火。這就是說,他聶喜兒站在地頭上說過的那些話,等於沒說或者全成了屁,這明擺著還是不把他當個人看嘛。聶喜兒站在高粱地裏,由衷地產生了一腔憤慨。

他拔腿追了過去,瘦小的身子被一腔憤慨鼓舞著,像一張飄飛的紙。聶喜兒瞄準一個人影正從包穀地裏鑽出來,就可嗓子吼了一聲。聲音悶雷似的憑空劈開,在寂靜的夜色裏具有很強的威懾性,效果相當不錯。那人於是驚叫一聲,懷裏的幾個包穀棒子掉在了地上,人贓俱獲。聶喜兒卻又愣住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記錄在小本本上的香香,荒地裏最單薄的一個女人,單薄得讓一村的人都有些忽視她的存在。香香上地或者收工總是遠遠地跟在人後,心事重重的樣子。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要趁天黑偷包穀棒子,卻要做一次賊。香香站在那裏,月光給她罩了一層白,像披麻戴孝。聶喜兒說,你咋不來上工?香香說,娃娃病了。聶喜兒又說,自古罵偷不罵窮,你年輕輕的咋也這樣?香香不言不喘。聶喜兒歎口氣要走,聽得身後傳出一陣嗚咽,他重重地跺一下腳,又順手掰了幾個包穀棒子遞給香香。香香淚眼婆婆,接過包穀棒子轉身離去,走路搖搖晃晃的,伴著漸漸稀弱的哭泣。

已是後半夜了。

不知是誰家的公雞扯出一個長鳴,讓人產生天要提前放亮的錯覺。聶喜兒就不想回屋裏了,返身去了高粱地,很快沉沉地睡過去,累得連個夢都沒有。聶喜兒醒時滿眼花花綠綠,以為又在夢裏。上工的女人們圍成一圈,都瞧著轟喜兒嬉笑。聶喜兒也笑,後悔自己睡得過死,還四叉八蹬地躺在高粱地裏,一副小家子氣,在女人們麵前丟下了調笑的把柄。又覺得渾身刺癢難忍,眼皮兒直往下墜,吊著秤舵般沉重,他才知道自己躺在高粱地裏犒勞了一頓秋後的長腿蚊子,頭腫成了麻皮葫蘆。女人們又都止住笑,眼裏就有絲絲縷縷的溫情水樣地流溢,甚至還摻雜著一點歉疚。

中午到我屋裏吃飯去吧,想吃個啥你就說。頭一個女人這樣說。

頭一個女人這樣說罷,別的女人也不甘落後,相繼發出邀請,聽得出都是誠心實意。聶喜兒一連氣地嗯嗯嗯,嗓門眼裏被一塊又稠又軟的痰堵著,鹹苦中有微甜。這種感覺其實還是美好的,美好中又有一點傷感。聶喜兒想,我來了這麼長時間,女人們還是頭一回發出這樣的邀請。我大小也是個隊長嘛,到人家吃一頓飯沒什麼不應該。

女人們向聶喜兒發出邀請後,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就到高粱地裏勞動去了。聶喜兒抬眼望去,眼裏就擠滿了或大或小或圓或扁的扭來晃去的屁股。勞動是莊重的也是神聖的,勞動同時也像一種遊戲,那麼勞動就是一種莊,的神聖的遊戲。聶喜兒阻滯的神經被激發後,進行了這樣一番挺有詩意的演繹,同時他的想象力也變得豐富起來,那些或大或小或圓或扁的扭來晃去的屁股,在田間的敗葉裏蠕動著,也鮮活著,仿佛綴滿枝頭的熟透了的果實,成為一道誘人的風景。

你把賢妻給休了,不仁不義的兒曹……

聶喜兒扯出不知從哪裏聽來的戲文,歡樂地唱出聲。他唱得很輕,勞動的女人們誰也沒有聽見。聶喜兒唱了幾句,然後靜靜地坐在那裏,很認真地想了一些事情。後來,聶喜兒還想到了這樣一個很實質性的問題,就是接受女人們的邀請去吃飯。他在先去誰家屋裏吃飯,以及是不是到每家都吃一頓飯這樣的問題上犯了愁。這飯是必須要吃的,不吃不行,吃得不好也不行。

聶喜兒最後想的是,去吃飯是可以的,但是不能喝燒酒。不喝,一口都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