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喜兒當了民辦教師後上的第一節課與眾不同,他哭得很有力量。
聶喜兒要走的頭天晚上,回了一趟家。
當然算不得什麼壯懷激烈,那種辭行的意思還是有的。母親做不了主,像是屋裏一件長了腿走來走去的擺設。父親則像一隻蒼老的禿鷹蹲在炕頭上,嘴裏卻很滑稽地叼著一根羊棒骨煙杆兒。父親沉思了半晌才說,去就去吧,不去恐怕也由不得你,大隊長那個驢日的我清楚,凶惡得很。
不管大小那也是個領導,我們人老幾輩子還沒有出過一個呢。你可不敢給祖宗丟臉,領導就該有個領導的樣子,要正正經經地做人,千萬不要黑窟窿裏搗棒槌。
父親居然沒有表示反對,這讓聶喜兒有些詫異。父親的一番話,又讓聶喜兒覺得很不自在,甚至很反感,主要是傷著了他的自尊。父親的話雖然在理,似乎又經不起太大的推敲。聶喜兒心想,我啥時候丟過祖宗的臉?我一向是正正經經做人的。好像當了領導就不能正正經經地做人了,莫非天底下的官都是些王八蛋不成?轟喜兒這樣想著的時候,目光直視著父親。昏黃的煤油燈下,父親那有些塌陷的眼睛裏蘊含著幾許深意,更有幾縷古老的期盼。聶喜兒心裏猛地一凜,再不好多說什麼了。此後一夜無話。聶喜兒等著父親那三長兩短的鼾聲響起,父親卻例外地變得很安靜。
聶喜兒知道,父親始終醒著,而且醒得很深,像一口古老的井那樣。
這一夜,聶喜兒也醒著。
夏末秋初,廣闊的原野上是一窪一窪的青草。有風拂過時,青草就向大地叩頭,感恩戴德。
聶喜兒背著鋪蓋卷兒和一點幹糧,走在通往荒地的路上。其實,走在原野深處,路隻是一個大概的方向而已,再加上鋪蓋卷兒和一點幹糧這樣的行頭,使得聶喜兒更像一個落魄的浪人。走著走著,聶喜兒的眼前終於出現了荒地的風景。先是潑墨般的暗綠,有些突兀地橫亙在前方,再就是靜,靜得讓人喘不過氣。聶喜兒就緊張了起來,腳步也遲緩了,接近得小心翼翼。
迎接他的首先是幾排高大挺拔的白楊樹和幾排低矮的沙棗樹,然後是地裏的莊稼,包括高粱和包穀。高粱和包穀已經長得很高了,寬大的葉子在無風的天氣裏一動不動,就那麼青翠地緘默著,也昂揚著。這又使得聶喜兒毫不費事地聯想到了一個溫暖中暗藏著峻烈的詞彙,青紗帳,進而又由青紗帳聯想到早已成為曆史的一些驚心動魄的事情,雖然相去甚遠,與己無關,卻很鮮活。聶喜兒甚至覺得自己正在行走其中,正在演繹其中的一個故事或者插曲。在一陣慌亂中,聶喜兒從一棵高大的白楊樹下經過,楊樹葉子的窸窣讓他的慌亂得到了一點緩解。聶喜兒就想,莊稼都長成這樣了,我來幹什麼?
看樣子這荒地是用不著什麼領導的。
這時,猛地傳來一陣娃娃門的啼哭,就像是荒地有了一件突然降臨的災禍聶喜兒在大隊部益下的一間土屋裏安了身。離開書聲琅琅的學校,一時很不適應,沒著沒落的,像在雲端裏浮遊,心裏很不踏實。沒有哪個人來看他,就連光屁股和穿開檔褲的娃娃們都高深莫測起來,見過大世麵的樣子,仿佛他這個大活人根本不存在。這就特別了,特別得沒有道理不成體統。聶喜兒並不期望那種隆重的場麵出現,但至少還是應該有一點小小的動靜吧?
一點動靜都沒有,這讓他心裏更加不安。不安的結果是聶喜兒再次感到自己這種無奈的選擇是一個很大的錯誤。轟喜兒心裏很不平靜。他想,我還是到地裏去吧,先跟莊稼們打聲招呼,說說話。他就走出了土屋,往莊稼地裏走去,還咳嗽了兩聲,像是要給誰打聲招呼,卻沒有要弄出點動靜的意思。
聶喜兒看見自己的影子跟在身後,一根棍子似的被他拖著在很靜的村子裏穿過,搖搖晃晃地往莊稼地裏去了。
聶喜兒就沉默著走到了莊稼地裏,漸漸地,那種繃緊的感覺也舒展了。
小時候跟父親種過幾年地,沿著田埂轉了幾圈再抓起一把土聞聞,聶喜兒心裏踏實了許多。今年雨水多,前些年上足的羊糞開始發著肥力,土地是油黑的那種。高粱和包穀都很齊整,寬大的葉子是肥厚的。這土地有如奶水充足的年輕婆姨,把孩子們喂養得夠歡勢啊。聶喜兒油然生出這樣的感慨,又在心裏浮蕩著一縷說不清楚的激動,就開始有了一種平和的心境。望著綠油油的莊稼和挺立在田埂上的樹,聞著土地散發出來的熏腥,聶喜兒忘了先前的一些不快,以一種平和的心境,開始認真地思索起來,調整著自己的情緒。聶喜兒是這樣想的,荒地的女人們是認著土地和莊稼的。不但認,而且認得真,這就很好。認不認我這個隊長倒在其次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真正麵對了土地,人的分量反而變得輕了。豬往前拱,雞往後刨,人呢?也是一樣的,照例還得從土裏找回吃的,這可是走遍天下的真理。聶喜兒又想,荒地的女人們認不認我這個隊長是在其次,但是得把我當個人看,不把我當個人看,我還不如變成一棵高粱或者一棵包穀呢。
莊稼地裏的草已經長瘋了,得著什麼道理似的,與高粱和包穀爭奪著水分和陽光。聶喜兒認為這就是沒有道理的事情,對荒地的女人們也產生了一點最初的怨憤和不滿,覺得有一個隊長還是必要的,不能讓地裏的草長得這樣瘋狂,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將這些草連根除掉。荒地的女人們把高粱和包穀種下了,把草留給未來的隊長,這很像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一個舉措,是寫在土地上的一道嚴肅的考題。如果真是這樣,荒地的女人們不簡單。第二天,聶喜兒起了個大早,伴著斷續的雞鳴來到莊稼地裏,以一把鋤頭當筆,開始回答這一道嚴肅的考題。他給這道考題起了個題目叫身先士卒。聶喜兒幹得非常認真十分坦誠,讓汗水在他身上恣意漫流。先把自己領導了吧,這很像當小學教師,自己不會語文算術,咋給孩子們上課?十天不行就半個月,就這樣幹下去,他想看看荒地的女人們到底還把他當不當個人?這樣想著的時候,聶喜兒是一臉的正義和悲壯。
聶喜兒不歇氣地幹了半個月,風雨無阻,曬得黝黑,全沒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番詩意。實實在在地說,他有些堅持不住了,但是他還得堅持下去。正在這時,父親騎著一條黑騸驢來送米麵和油肉,還有幾身換洗的衣物。父親騎著黑騸驢在村裏走了一圈,家家關門閉戶,也沒見著聶喜兒的身影,在莊稼地裏見著了卻又嚇得不輕。父親直愣愣地呆了半響,不無悲痛地說,你娘不放心,讓我來看看你。聶喜兒說,有啥不放心,我這不是幹得好好的嗎?父親識得農事,狐疑地問,地裏的草都長瘋了,咋還不盡快鋤?聶喜兒說,咋不鋤?正幹著呢,這千畝地也不是十天半月就能鋤完的。父親說,你給老子裝啥糊塗?荒地的女人們呢?莫非都躺在炕上養娃坐月子?聶喜兒說,我給她們放了半個月的假。父親說,你這是種地還是給娃們上課?放的哪門子假,你若幹不了就趁早讓別人去千。父親顯然對聶喜兒失去了信心。那意思很明白,天底下的大小領導不是這樣的當法,假如是這樣的當法,天底下人人都是領導或者沒有領導了,事情反而變得好辦了。聶喜兒不再多說什麼,執意把父親送出莊稼地。
等到父親騎著黑騸驢的身影晃沒了,聶喜兒就蹲在地頭上,整個的人瑟縮著,像突然害了胃疼的病,眼裏分明汪出一層委屈的淚水。
沒想到的是,第二天荒地的女人們都站在了地頭上,都把嘴臉用圍巾遮上,分不出年齡的大小和長相的俊醜,她們隻是默默無聲地審視著新來的隊長。聶喜兒麵前便有一些發亮的眼睛和起伏著的胸脯,以及一片輕徽的喘息。聶喜兒當然還是一臉的正氣,他說,你們終於把我當個人看了,我心裏高興得很。我說上兩句吧,我給你們放了半個月的假,因為你們不誤節氣把高粱和包穀種進了地裏。這幾句話說完,聶喜兒就頭不回地離開了,繼續鋤他的草去了。就這麼幾句?就這麼幾句。女人們一時摸不著頭腦,弄不清誰把誰當人看是啥意思。前幾任隊長可不一樣,來了先開會,白天黑夜地開,開完了會就把兩隻手搭在後腰上,轉來轉去,把隊長的身子端成了皇上的架勢。女人們依稀覺得這個新來的隊長不像個隊長,反倒有了莫名的不安。當然也是有一番議論的,這個隊長身子咋這麼單薄?他能扛得動白天和夜裏的日子嗎?於是,女人們看聶喜兒時總還是有一些深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