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遲來的秋雨顯得異常纏綿,竟然下了兩天兩夜,期間幾乎沒有停頓過,就那麼浙浙瀝瀝地飄落著。雨水把沙梁都泡得鼓脹起來,像一隻隻蛤蟆腆著肚子。在晴天裏並不覺得怎樣矮小的土屋,這時候看上去卻很低迷,仿佛一條漂泊在淺水上的破船,有一點搖晃。
小滿和父親很穩地坐在炕上。
雨落下來,他們就不再出門了。屋裏灰蒙蒙的,雨的涼意浸進來,讓父子倆瑟縮著。父親的臉上是那種興奮過去之後的平靜,小滿注意到了這個變化的細節,不由得也受了感染。連著土屋的是一個小院子,院培上的土開始疏鬆了,被雨水衝刷出細密的溝痕,露出砌牆時摻進去的馬蓮。馬蓮是一種堅韌的草,成熟後變得銀白,葉子顧長而尖細,像刃片很薄的刀子。屋裏沒有窗,隻開一扇門,小滿的目光從敞開的門望出去,便看見院牆上有橫七豎八無數的刀尖,在雨中徽妙地閃著亮。小滿看得有些癡迷,漸漸地覺出了一絲寒冷。
這時,父親說話了。“這是攢了幾年的雨水。”父親垂著頭悄然地說一聲,怕著什麼似的,然後才把頭抬起來,向屋外凝望。小滿知道這句話不是父親隨隨便便就說出來的,父親想了許久才說出這樣一句話。小滿感到了這句話的分量。父親和所有的牧人一樣,有一個經久的習慣,出門抬頭看天。有時候瞪綠了眼珠子,天還就是白嗆嗆的一張麻紙,連續好幾個夏天和秋天都是這樣。“天傻掉了。”父親悲愴地說罷,懷抱酒瓶子,醉得一塌糊塗。
小滿早晨醒來還沒說過話,現在他也想說話了。
小滿說:“這回灘裏就會長革了。”小滿很深地吸著漫進來的雨意,鼻翼像魚鰓那樣翕動著,似乎已經聞到了青草的氣息,青草的氣息裏甚至有魚的腥味。小滿其實沒見過什麼魚,魚是水裏才有的東西。
父親說:“草要往瘋裏長了。”
草又讓小滿興奮了起來。小滿就在這個時候丟掉別的什麼,開始想象草要往瘋裏長的樣子。他開始在想象中遊走,遊走在灰白的曠野上,遊走在渾黃的沙梁間,到處是裸露的碎石和沙土。小滿猝然醒來,他感到了一種恥辱。作為牧人的後代,竟沒有真正地看到過大片大片綠色的草灘,不是恥辱又是什麼呢?小滿的手狠狠地動了動,從光著的腳板上搓下一坨烏黑的垢癡。
雨的沙沙聲時急時緩,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有一處院牆承受不住雨水的漫泡,逐漸地坍塌,坍塌的過程很像黑白電影中的慢鏡頭。院牆上於是出現了一個豁口,豁口下又很快形成了一個土堆,土堆又被雨水衝刷得越來越小。土堆裏的馬蓮也不再像刀尖那樣直豎著,而是糾結成一團,柔軟地浮上水麵,向小院子的中央漂來。小院子的中央有一點低凹,陽光下難以分辨,現在卻很明確地顯現了出來。晴天的小院子看上去是極平整的,僵硬得像一塊石板,小滿曾經多次在上麵磕破過腿,有幾次還流出了鼻血。小滿對小院子產生了最初的懼怕和仇恨。此時的小院子卻讓雨水給淹沒了,而且越淹越深,小滿不出聲地笑了笑。水在上升,鬼祟地漫向門口。屋要塌了嗎?水這樣地漫過來,屋子肯定是要塌的。這個想法嚇了小滿一跳。小滿扭頭看父親,父親好像並沒有意識到麵臨的危險,依舊端坐在炕上,諦聽著屋外的雨聲。父親平靜得好像連呼吸都沒有了。
小滿說“水漫上來了。”
父親說:“下吧,再下上幾個時辰。”
小滿說:“水漫上來了。”
父親說:“水還沒漫到門檻上。”
水終於漫到門檻上了。雨卻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停了,水麵上一絲波紋都沒有。父親的預言很準。屋子安然無恙,小滿輕輕地舒出一口氣。那團浮在水麵上的馬蓮不再糾結,輕盈地伸展開每一片葉子,組成一個奇異的花朵,綻放的銀白潔淨而明亮。小滿等待著水退去,這樣他就可以出屋了。父子倆已經在屋子裏守了兩天兩夜,隻吃了幾個幹饃,沒喝一口熱茶。這場秋雨讓父親變得自信起來,眼裏灼灼發光。父親站起身,脫掉了汗褂,讓精瘦的脊梁貼到牆上,來來回回地磨蹭。父親每動一下,胸前的肋骨就要有力地跳幾跳,一絲細碎的沙土落到羊毛氈上,簌簌有聲。父親像原始人那樣,跳起了一種古怪的舞蹈。
父親說:“草籽兒泡漲了,草要發芽了。”
草籽兒埋藏在沙土裏,比縫衣服的針眼還小。手心裏掬一捧草籽兒,幾乎沒有重量,指甲縫裏嵌進去幾粒也不覺得。小滿無法想象一粒草籽兒被雨水泡漲後的模樣。不過,父親的話總是不會錯的。小滿這樣想,也緊跟著自信起來。
天開始放亮,一層一層地退去陰冷。院子裏的水也在退去,這又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小滿等得有些焦急,他想出屋去,就抬腿下了炕。父親說現在還不行,水剛剛滲完,出去會把院子踩成爛泥塘的。小滿就在門前立住。小滿這時看見土屋旁邊的那個柴垛了。
小滿篤的一驚。
柴垛被雨水洗得煞白,在已經明亮起來的天空下閃爍著刺目的光芒。
柴垛旁空蕩蕩的,拴著的大黃不見了。柴垛上隻剩一截韁繩,蛇樣地垂落在那裏。
“大黃沒了。”小滿說。
父親這時才停止磨蹭,站在小滿身後。父親看著柴垛,想了想說:
“不要緊的,大黃走不了多遠。”
“大黃走不到那個地方去的。“父親又說了一句。
大黃是一峰駱駝,是正滿了八歲的騸駝,毛色通體金黃。經過父親的一番調馴,大黃就做了騎乘,步履平穩。騎乘是不允許派另外的勞役的,更不能宰殺,老了還要抽掉真梁上的鼻棍子,脖子下紮一根紅布條,任其自由來去。大黃並不老,八歲是駱駝的青春期。灘上的草都枯死了,夏天不是夏天,秋天也不像秋天,和冬天是一樣的頗色。天早成了這個樣子,大黃的雙峰就沒有筆直過,像兩個掏空的布袋子搭在肩上,顯得多餘。大黃忍受著幹早帶來的饑餓。
小滿和父親也不再忍心騎乘大黃。
終於等到下雨了,大黃卻自己掙脫韁繩,不知去向。
大黃是在幹早的夏天出生的,接著又是連年的幹早。大黃生不逢時,和小滿一樣沒有真正地經曆過大片大片綠色的草灘。這一點其實很重要,小滿是在後來才意識到的。現在小滿站在門口,腦子裏一片懵懂,眼前一片茫然,什麼都不知道。
雨水差不多已經滲盡了,大地是一個明淨清新的世界。陽光沒有任何遮攔地照射著雨後的沙梁和草灘,就有潮濕的氣息開始流動。小滿站在柴垛旁,手裏提著大黃留下的韁繩。下雨前大黃還在柴垛旁臥著呢,安安靜靜的樣子,柴垛投下的陰涼遮住了大黃。有一隻雀兒落在大黃的背上跳來跳去,大黃都不動一下。眼下,大黃卻沒了,像是突然飛走了,並且不知去向。這時,小滿看見大黃臥過的地方有一顆黑色的駝糞動了一動,動得極輕徽。駝糞被雨水泡得有雞蛋那麼大,表麵已不怎麼光滑,中間裂開一道細縫兒。一棵草從駝糞裏頂了出來,草還隻是兩瓣嫩黃的小葉子,小葉子緊緊地閉合著,像一顆瞬間凝固的雨滴。小滿一下子就驚喜著了。草籽兒泡漲了,草開始發芽了,地皮剛剛被太陽曬熱,草就拱了出來。小滿渾身鼓舞,暫時忘了大黃離去帶給他的困惑。那截韁繩脫手後,軟成一堆癱倒在小滿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