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小滿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快的一次奔跑。
大黃果然就在馬蓮灘裏。
大黃在灘中央臥著,露出地麵的卻隻有肚子以上的半截身子。身子與沙土緊貼的地方,聚著一些水。水並不流動,就那麼靜靜地汪著,清亮亮的。水麵上偶爾浮出幾個水泡,挨個地破滅,也才有了一點漣漪。大黃努力地把頭拾高,然後往上仰著,看上去大黃的脖子比平時更長了,長得幾乎失去了彎度,很滑稽的樣子。大黃還從來沒有這樣過呢。大黃就像做著一種遊戲。大黃的眼睛裏也聚滿了水,亮晶晶的,當它看到小滿飛一樣地撲過來時,忍不住掙紮了一下,就再也不動了。大黃鼻梁上的那根鼻棍子不見了,鼻子上多出了一個小洞,小洞還左右地透著亮。鼻棍子呢?也許是鼻棍子被大黃的鼻子磨細了變朽了,大黃輕輕一扯就折了。可是,這鼻棍子折得真不是時候。大黃身上的絨毛被雨水洗得潔淨而暄騰,金黃金黃的,隻有很少幾個泥點兒。大黃已經在這裏臥了很長時間了吧?小滿見大黃始終努力地把頭抬得高離的,往上仰著看天的樣子,就覺得很可笑。
小滿說:“大黃你累不累呀?”
小滿說:“大黃你臥在這裏幹啥?
大黃這才把頭稍徽地低了低。
小滿的腳下越來越涼,像是踩在一塊冰上。小滿低頭一看,就見自己的腳悄無聲息息息地沒了,腳腕的地方也圍著一汪清亮亮的水。
小滿有了一種下陷的感覺。
小滿這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大黃被陷住了,它的大半截身子陷進泥水裏,再也動不了了。大黃不得不把頭努力地抬高,往上仰著,然後隔一段時間鳴叫一聲,等待救援。
一旦確認大黃麵臨的危險處境,小滿站在那裏就有些不知所措。太陽又向西傾斜了一些,小滿和大黃的影子也緊跟著拉長,零亂地投落在不遠處一簇枯朽裸露的馬蓮根上。小滿的手在顫抖,無意地觸摸到係在腰上的那截韁繩。小滿心裏一熱,這一截不起眼的韁繩給他帶來了希望。大黃用求救的眼睛看著小滿,很亮地眨了幾下。小滿就不敢再猶豫下去了,一邊解韁繩,一邊試著拾腳,腳下發出嘰嘰咕咕的聲音。小滿很是用了一些力氣,才把兩隻腳從泥水裏拔出來,這讓他信心陡增,手也不再那麼顫抖了。小滿將韁繩的一頭牢牢地拴在大黃的脖子上,決定把大黃從泥水裏拉上來。
大黃畢竟身架太大,又是站立著陷進去的,因此它的四條腿陷得太深。饑餓又使大黃骨廋如柴,身上沒有積蓄下足夠的力量。大黃早已經掙紮不動了,隻能是一動不動。
在小滿的鼓舞下,大黃又開始了它那徒勞的掙紮。
小滿緊緊地拽著韁繩,用力地把大黃往出拉,大黃的身子在搖晃。泥水開始攪動起來了,又發出一連串的嘰咕聲。泥水原本是平靜的,像一麵鏡子倒映著大黃,大黃就像是臥在鏡子上。大黃搖晃起來的時候,這麵鏡子就破碎了,仿佛一堆玻璃片凶險地散落在大黃身邊,令人毛骨悚然。整個場麵看上去卻與人們常見的拔河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區別在於一根繩子的兩端,一端是人,另一端是駝,而且都挺立在泥水裏。大黃和小滿都已經是泥水湯湯了。如果這時候大黃和小滿都堅持不動,那就是一尊泥塑,像是自然天成,沒有任何雕飾,堪稱優美。現在,泥水淹上了大黃的肩胛,又從大黃的脖頸間漫過去,彙成一片。大黃就剩下了往上仰著的頭和兩個傾倒的駝峰了。小滿自己也在陷落,泥水淹到他的大腿上。
大黃仍在掙紮。
小滿越陷越深,陷落的速度加快了。
混濁不堪的泥水之上,隻剩下大黃高昂的頭顱。
這個過程持續了不短的時間。小滿再也堅持不住了,手裏的韁繩無奈地鬆脫了。韁繩早已經埋進了泥水裏,這時卻像一根堅挺的棍子,猛然彈跳起來,濺出的泥漿雨點般四散飛揚,又紛紛灑向地麵。
大黃就是在這個時候消失的。
大黃消失的地方一片狼藉。
小滿這時候聽到了父親的一聲驚叫。
父親把泥水湯湯的小滿抱上沙梁。小滿和父親在沙梁上坐了很久。太陽沉沒了,西天滯留著一層輕薄的雲霞。馬蓮灘裏沒有了任何聲音,靜若處子。大黃消失的地方仍然聚著一片泥水,從小滿和父親坐著的沙梁上看下去,那水麵又是清亮亮的,水麵上倒映著西天的雲霞,金子似的燦爛。
小滿是讓父親背著回家的。
草真的是長瘋了。
小滿是看著草長瘋了的。草水一樣從四麵八方漫漶而來,漫進小院裏,一直漫到門檻上,差一點就漫進屋裏了。
草綠得讓小滿心裏發慌,像是還要漫到他的眼睛裏去,再從眼睛裏漫出來。小滿就覺得眼睛裏也長滿了草。小滿出屋時,總以為自己踩在水上,然後被一點一點地淹沒,他聞見了魚腥味。父親讓小滿到柴垛上抱幾根柴,他猶豫不定。那柴垛在滿地的綠草之上,格外的蒼白,也格外的醒目,像極了一堆骨頭,讓他畏怵得不敢近前,心裏堵得很。小滿又不能不去,他沒有拒絕的理由。柴疊落著,盤根錯節,每抽取一根,柴垛就有如一副骨頭架子被拆散,發出了痛苦的呻吟,接著劇烈地搖晃起來,像是頃刻間要倒塌。每次到柴垛那裏去,小滿都會止不住地想起離開了的大黃。
溫柔的大黃,善良的大黃,可憐的大黃。
柴垛越來越小。
小滿努力地強迫自己忘記大黃。
父親又在草的瘋長中喝酒。
父親在一次酒後說,其實大黃完全能夠活下來的,讓陷進泥水裏的大黃一動不動地挺上兩三天,水就會滲得很深,地麵也變得幹燥了,大黃就能自己拔腿走出泥坑。你想一想那是個啥情形呢?這麼好的草,用不了多少日子,大黃就會馱著筆直的雙峰一搖一晃地回來。那天父親喝了不少酒,說話的時候舌頭有些大,口齒不清。
小滿就一下子聽傻了。
草在奔跑。
草和秋天進行著一場決賽。
長瘋了的草一天一個變化。
草不得不這樣。尤其是從秋天出發的草,它生命的曆程實在是太短暫了。秋天的草就硬紮紮的,鋼刺般地挺直向上。草不再有最初的魚腥味了。草抽出了穗頭,在秋天的陽光下迎風搖曳。緊接著,草香彌漫開來。
草就黃了,黃得遍地流金淌銀。
父親說,這麼好的草,買一群羊放上。
父親就去了紅古爾山下,那裏的山羊很優秀,以毛厚絨長聞名。父親一去十幾日,因為羊價的問題多耽擱了幾天。現在的牧民精明得很,知道這樣好的草場養一群優秀的山羊意味著什麼。他們把羊價一下子抬高了,父親不可能趕回來一個多麼大的羊群。父親是趕著一個很小的羊群回來的,隻有十幾隻羊。十幾隻羊行走在深秋的草叢裏,向著土屋踽踽而來。
黃昏時分,父親和很小的羊群出現在土屋下。
正是夕陽將沉之際,土屋成了一座古老的烽火台。父親這時突然立住腳,怔怔地注視著土屋。
屋頂上多出了一截細小的煙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