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搭救(2 / 3)

小滿說:“草發芽了。”

父親正在屋裏燒水,把一塊磚茶投進鍋裏,配黑的茶水浮蕩出令人陶醉的芳香。父親對小滿的驚喜並不怎麼在意,父親早就說過草要長瘋的話。父親往碗裏泡幹饃,幹饃遇上滾燙的茶水,也從碗裏鼓脹出來,又酥又軟,這又讓小滿聯想到被雨水泡漲的許多東西。小滿想笑。父親的表情卻很嚴肅,甚至隱隱地露出一點淩厲。

吃過喝過了,小滿的肚子撐得鼓鼓的。父親說飽了麼?小滿說飽了。父親到柴垛旁拿來那截韁繩,係在小滿的腰上。小滿就懂了,父親讓他出一次門,去找大黃。小滿看著父親,先是有了自資,心想,我咋就沒有想到呢?父親拍拍小滿的胸脯,說:“大黃不會走多遠的,你一定能找到。”

小滿鄭重地點一點頭。

小滿出門而去。他朝西邊的方向走,那裏是一片浩蕩的沙漠,也是大黃經常獨自出入的地方。沙梁擠擠挨挨的,起伏著,湧動著,有如一張攤開的鴕皮,讓太陽曬得拱起了褶皺。小滿恍惚地走著,就覺自己是一隻螞蟻,走在一張拱起無數褶皺的駝皮上。隻是這駝皮一樣讓雨水泡軟了,變得很有彈性,走在上麵有一種要飄起來的感覺。小滿並不喜歡這種感覺,因為是那樣的不真實,讓人心裏突兀地生出不安。四周沒有任何聲音。小滿看一看天空,天空藍得像一麵鏡子。天地是一間屋子,被這場秋雨洗得纖塵不染,亮亮堂堂的。隻是這屋子太空了,也太靜了,小滿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要是大黃在就好了,和大黃走在一起,小滿從來沒有過這種空的感覺。

大黃呢?

大黃連個影子都看不見。

大黃是在雨中走了的,雨水早已泯滅了它的蹤跡。

小滿這才意識到尋找大黃的艱難。他走著,趟上一道又一道沙梁,身後留下一行彎曲著的腳印。每個腳印都像一隻小碗,盛滿了秋天的陽光。

不一會兒,身上汗濕了,步子也慢了下來,小滿知道離得遠了,隻有自己的腳印連著後麵的土屋。腰上的那截韁繩鬆鬆地要滑脫,小滿就往緊裏係了係,腰上立刻又有了力量。

小滿就走,直直地往前走。

這是小滿第一次獨自出門。

小滿十歲,大黃八歲。小滿是人裏頭的少年,大黃是駱鴕裏頭的青年。大黃卻幾乎是讓小滿看著長大的,長成了一峰高大的公駝。後來,小滿就騎上大黃在漠野裏走來走去了。大黃乖順得很,走路從來不蹶子,偶爾踩著沙鼠洞才很輕地閃一下。冬天出門,少了大黃更不行。小滿經常趴在大黃的背上睡死過去,大黃的兩個峰子倒伏了,小滿的手沒地方摟抱,就隻能趴著。小滿讓大黃身上的絨毛埋住前胸,讓冬日的陽光照著後背,就很溫暖了。

後來,小滿對大黃竟然有些不滿意了。他對大黃說:“你的峰子咋就不直呢?”大黃應該有筆直的雙峰,騎在這樣的駝背上,就會從心裏攀升起一種凜然的感覺。雖然駱駝的身架大,威風卻體現在筆直的駝峰上。大黃的雙峰沒有筆直過,大黃就矮了半截,一點都不威風。大黃像是明白了小滿的心思,垂下顧長的脖子,用嘴唇蹭一蹭小滿的臉,眼裏聚著羞慚的淚水。

連年的幹早,大黃忍受著饑餓。大黃餓得忍不住,把柴垛上指頭粗的柴棒子都啃光了。大黃那麼好的一口牙,早早就磨禿了,沒牙的老人那樣癟著一張嘴。

大黃臥在柴垛下,自己也廋成一堆柴了。

有一次,小滿對父親說:“大黃餓得很,給大黃喂上些高粱和包穀吧。”

父親說:“大黃是大牲畜,你看它的肚子比家裏的十口鍋還大,一年四季得喂掉多少高粱和包穀呢?”

小滿想了想,覺得也是。

父親看一眼大黃,又說:“天傻掉了。”

小滿和父親從此不再騎乘大黃。

小滿邊走邊想著大黃,眼前卻又橫起一道山一樣險陡的沙梁。小滿已經走得很累了,像是再也走不動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要走多遠的路,一股細微的風拂過,又讓他覺出了一點涼爽和輕鬆。小滿順著沙坡仰望上去,天空依舊那麼藍,又有幾朵雲悄然地浮著,雲很白,卻白得令人渾身發冷。沙梁的陰影像幕布那樣垂落下來,遮住了小滿的身子。小滿打了個寒戰。

小滿坐在沙梁的陰影下,困倦便便慢地襲來了,像是擋都擋不住。不歇氣地走過大半天,小滿疲乏極了,再也不想走下去了。他想歇息一陣,就仰躺著,背後的沙子有些涼,雨後的濕氣還沒散盡。漸漸地,小滿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後來,小滿又醒了,準確地說是被驚醒的。

嗚——隱隱地傳出一聲駝鳴,有一點沉悶。但在寂靜的漠野深處,這一聲駝鳴還是被小滿及時地準確地捕捉到了。

駝鳴讓小滿精神陡增,開始向險陡的沙梁攀登,腳步變得輕捷了,身子像蜻蜓一樣貼著沙梁。“大黃大黃,我來了。”大黃就在沙梁的那一邊等著他呢。小滿甚至認為大黃是在和他開著一個善意的玩笑。小滿興奮得很,心想你這個大黃,咋就和我開起了玩笑呢?你若是再不叫那麼一聲,我就掉頭去了,你可得自己走回來。

小滿站在了沙梁上。

沙梁下是一片大得一眼望不到邊的開闊地。小滿一時有些迷怔,想不起來這是什麼地方,他的記憶裏好像並不存在這麼個地方。緊接著小滿的腦子就又嘩地亮了一下,這裏就是父親曾經說過的馬蓮灘。父親說,馬蓮灘長滿了馬蓮,一簇緊挨著一簇,密實的地方,野兔子都鑽不過去。秋天到馬蓮灘裏打草,那是很讓人快活的事情,跟割韭菜一樣。馬蓮又粗又壯,費鐮刀得很,割不了幾下,刀刃就鈍了。鑲刀在割草的時候,草也在吃鐮刀。這馬蓮究竟吃掉了多少鑲刀,誰也說不明白。馬蓮裏有一股鐵腥氣,牲畜吃了肯長膘,也格外有精神。父親在酒後這樣說過,小滿就記住了,記住就忘不掉了。眼前卻完全是另一回事,稀疏的草根怎麼看都像黑色的石頭散落在灘上。更多的馬蓮枯死後,讓沙暴連根拔起卷走了。

馬蓮灘就空闊了,空得讓人揪心。

站在沙梁上的小滿,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個馬蓮灘。與馬蓮灘相連的是一條蜿蜒的水溝,從紅古爾山上下來的雨水有一部分灌進了馬蓮灘。小滿最初看到的不僅僅是黑石頭一樣散落的柴棵,還有空闊的灘地。雨水已經滲沒了,極細的沙土覆蓋在灘地上,反射著陽光。整個灘地就像鋪滿了寒光閃爍的刀子。

小滿的眼睛被很深地刺了一下。

這使得小滿的視覺被欺騙了,他沒有看到除卻柴棵之外,灘地上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小滿沒有看到大黃那熟悉的身影。小滿的腦子就有些亂,大黃能去哪裏呢?我分明是聽見了一聲駝鳴的嘛。小滿在沙梁上站了很久。

小滿想還要不要趟過馬蓮灘往別處去,他不想在這裏耽誤時間。太陽已經向西邊斜下去了,柴棵的影子無聲地拉長,像一把把磨禿了頭的掃帚被遺棄在灘地上。

嗚——又是一聲駝鳴。

這一聲駝鳴十分的清晰,如在耳畔。

小滿循聲望去,發現灘中央有一簇“柴棵”動了一動。也正是這動了一動,方才看出它比別的柴棵要大出許多,模樣也有一些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