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上來的時候,大地就坦蕩了,一切都呈現得明明白白的。
山是山的形狀,坡是坡的模樣。有風掠過時,吹得枯草卷成團兒車軲轆以的滿地翻滾,冷不丁地還要飛到半空裏去,飄飄搖搖。白天畢竟是清明的,不像是在夜裏,將什麼都遮掩了,無論高的低的、大的小的或者有聲的無聲的,都一律地等同起來,整個世界像一個大得無邊的平麵,讓人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草就有這樣的感覺,甚至是這樣的感覺會變得越來越強烈。
是啊,白天有白天的清明,黑夜有黑夜的蒙矓,要說自然界的大陰大陽,莫過如此。對於草來說,問題並不在這裏,而在於她總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喜歡白天,還是喜歡黑夜。有時候草就覺得自己是真正的草,像一棵隨處可見的野穀穗子或者香蒿那樣,不管白天或者黑夜,隻是在風中輕淺地搖擺,除此之外,好像就不會有別的什麼了。有時候又認為不是,她是個真正的人呢,是個青春年少的女兒家,不少眼睛不少鼻子,不缺胳膊不缺腿兒,腦子裏還盡想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
草曾經對自己的名字很不滿意。
為什麼當初一生下來就叫她草呢?叫什麼不好,非要給她起個草這樣的名字不可?叫花也行呀,雖說花花草草連根帶葉的,總是掰扯不開,花總比草出脫得要高貴一些。就這個問題,草曾經問過母親,母親沒有作出很明確的回答,眼裏卻流露出那種想掩飾都掩飾不住的慈悲和愛憐,那樣子倒像是在看一朵花了。草也是明白的,在天底下所有母親的眼裏,自己的女兒永遠是一朵花,而不是一棵草。
母親看了草半晌才說,問你的父親去,你的名字是你的父親起的,我那時肚子疼得在炕上亂滾,兩眼抹黑,能把你順順當當地生出來就已經不錯了,哪裏還顧得上你的名字。
父親剛從草灘上回來,正大腳盤腕地端坐在炕上,享受著勞作之後的一份清閑。父親顯然聽見了母女倆的全部對話,卻不言不喘,隻是眯起眼吱兒吱兒地品順著一碗放涼了的磚茶。草就說,爹,為什麼呢?草不說為啥,而是說“為什麼”,似在表明自己的一種身份。也就是說,草因為自己的名字向父親發出質問的時候,已經是個在百裏外的小城上學的中學生了。草平時不在家裏,隻有學校放了假才回到牧點,回到父母身邊。
父親不急不慌,一點一滴地喝完茶後,徽徽地一笑,然後才不緊不慢地說,我咋就給女兒起了這麼個名字呢?叫啥不好,非要叫個草不可,惹得女兒不高興。
見父親很認真的樣子,草就靜靜地等著往下聽,父親卻沒了下文。父親享受完那一陣難得的清閑和一碗涼茶後,打個長長的哈欠,抬腿下炕,提腳穿鞋,邁出門檻,然後向草灘上緩緩而去,留給草一個搖搖晃晃的背影。草灘上有一群白花花的羊呢,羊散得很開,羊都在低頭吃草。羊吃的就是和草的名字一樣的草,什麼野穀穗子啦,香蒿啦。
對於父親的“解釋”,草思索了很久,結果是和父親一樣沒有下文。
草很不甘心。假期結束回到學校後,革就這個問題很認真地請教過自己的語文老師。語文老師是個青年男子,人很孤離,除了上課平時很少說話,和自己的學生說的話就更少了。語文老師當時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正在看一本很厚的書。語文老師聽了草的提問,慢悠悠地從書上抬起頭,看一看草說,草好啊,草,多有詩意。為什麼呢?草接著問。語文老師說,如果叫花,就俗了,俗不可耐。語文老師這樣一說,草就不好再說什麼了,靜悄悄地退了出來。
後來,革又將語文老師的話很認真地想了想。
想來想去,草自己覺得也是,是啊,是有那麼一種“詩意”在裏頭。
草的同學中叫花的不少。
這花那花的,有的鮮有的豔,就像教室變成了溫棚,養了一屋子的花。草卻極少,少得幾近於無,甚至是在全校的學生中,也隻有草這麼一個直言不諱地叫草的學生。從那以後,草開始為自己的名字而自豪,隻是語文老師說過的那種詩意,總讓革感覺朦蒙矓矓的,仿佛處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看不清摸不著,心裏卻很癢癢。不過,草還就是草,草始終也沒有變成讓人羨慕的什麼花,校花更是談不上。
草的同學中確實出過一個校花的,名字不叫花,叫萍。
萍是名副其實的漂亮,是名副其實的美麗。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都長得恰到好處,該黑就黑,該白就白,該大就大,該小就小,真正的明眸皓齒、紅口白牙,把個水靈靈的臉盤兒飾得亮麗非凡。不過,萍和草一樣是個沉默寡言的女子。萍出生在幹部家庭,自小有著很好的家庭教育,這是顯而易見的。萍家居小城的一條深巷裏,紅堵灰瓦的大房子被離牆大院包裹著。萍放學後就匆匆離去,從來不在學校裏多逗留一會兒,顯得有那麼幾分神秘和莫測,更有一份高貴。萍想不顯山不露水都不行,因為萍太出色了,尤其是後來到了高中階段,萍像是無奈地長大了,也逐漸地成熟了,成長為一個令人迷亂的美女,渾身彌漫的青春氣息極具殺傷力。很多男同學因為萍而夜不能寐,還有幾個男同學因為萍差一點割破自己的手腕子。更有甚者,萍的追求者中也不乏年輕的男老師,暗中發出諸多信息,其中就有那個孤高的語文老師。這是草後來從其他女同學那兒知道的,不由得草不相信。萍的做法是一概淡然處之或者一笑了之。沒有誰知道萍的內心究竟在想些什麼,直到高中畢業,萍都沒有任何緋聞出現,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議啊?
其實,萍也是草。
在廣裹博大的自然界,萍是一種浮在水麵上的草,而且漂泊不定,甚至隨波逐流。看著萍那美麗的容貌,草有時候就這樣想。草知道這是嫉妒,嫉妒是一種很厲害的暗器,往往是殺人不見血。草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是沒有辦法,嫉妒也是人的天性。
盡管都是草,草和萍卻沒有能夠成為朋友而走到一起,連同學都做得非常一般,一個學期下來,互相之間說不上幾句話。草又想,草和草還是不一樣的,比如她的草和萍的草,就有很大的不同,好像一個是天上飛的,一個是地上跑的,差距大得遠了去了。草還這樣想,語文老師說過,草是有詩意的,萍有嗎?草隻是這樣想一想而已,將這樣一個小小的得意埋藏在心裏,永遠都不要說出來。
說出來就沒什麼意思了。
草和班裏的幾朵花成了朋友,而且順理成章。
草的幾個叫花的朋友和草一樣,來自小城周圍的廣大牧區,她們在小城裏很少有親戚,即使有也不那麼親切,不那麼可靠。她們隻能寄宿在學校,在同一間宿舍裏共眠,在同一個大灶上吃飯,來例假要用衛生紙時不分彼此,但是她們用得小心翼翼,用得很節儉。在她們看來,在那樣的時候和那樣的地方用花錢買來的紙,實在是一種奢侈和浪費。在她們的印象中,紙就是用來寫字的,有著很神聖的作用。她們剛開始用衛生紙的時候感覺特別幸福,同時又有些慌亂。她們被紙的體貼和柔軟感動了的同時,心裏是非常不忍的,總覺得是一種罪過,褻瀆了神聖和美好的東西。還有人甚至因為這種紙的體貼和柔軟而感動得流淚,也許她們一下子就想起了在天蒼野茫中辛勤勞作的母親。同樣是女人,同樣要經曆少女時代,她們比自己的母親幸福得多了,在那樣的時候和那樣的地方用上了體貼而柔軟的紙。這樣的紙該是多麼的清潔和幹淨啊,拿到鼻子下麵聞一聞,還有那麼一股子香味,難怪要叫衛生紙呢。其實還有更高級的,那就是各種各樣的衛生巾。衛生巾是一種更加奢侈的東西,草和花們都用不起。生長在城裏的女同學是要用的,她們的書包裏就有,隨時準備著,以供不時之需。
草和花們共同組成一道小小的心理防線,微弱地抵抗著包括萍在內的小城女生們那種輕視的目光。
草和花們也議論包括萍在內的小城女生們。萍的美麗讓她們嫉妒,小城女生們的清高讓她們不滿。嫉妒也好,不滿也罷,她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這種距離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沒有誰能夠改變它。草後來就告訴花們,我們這些牧區生長的花花草草,是抵不過城裏的萍們的。要想抵得過隻有一條,那就是勤奮刻苦,努力學習,高中畢業後爭取考上大學。考上大學意味著什麼,花們是清楚的,就像落草的小雞兒突然長出了能夠飛翔的翅膀,一生的命運都會改變。草說得很實在,花們何嚐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花們被草這樣一說,個個像蔫了的花,坐在床板上垂頭喪氣。花們的學習都不好,成績在班裏沒進過前十名,反而紮了根似的停留在最後幾名,隻好甘當綠葉了。再說,花們的學都上得比較晚,比小城的女孩子晚兩三年,熬到中學時年齡就偏大了,身體也發育得過於早熟了些,據說是小時候在家吃羊肉太多的緣故,吃青萊太少的緣故,身上盡長肉不長腦子。不長腦子就很麻煩,該記住的東西記不住,不該記住的東西卻記住了不少。草的學習成績在班裏是前十名,而且還排在萍的前麵,草就有充分的理由批評花們,花們也願意接受草的批評。在幾個朋友花們中間,草的話從來是有著某種力量的,草是她們的領袖。
至於能不能考上大學,草自己也吃不準。草寄宿的這所學校太普通了,底子薄得像一塊麻袋片。麻袋片上是繡不出什麼好花的,這個道理誰都明白。這個學校的學生也有考上大學的,屬於鳳毛麟角,草想做鳳毛麟角中的那個鳳毛。草就很刻苦,常常在教室裏坐到深夜,學校熄了燈都不願回宿舍,偷偷地點亮一盞自己用墨水瓶做的小小煤油燈。煤油燈雖小煙卻很大,熏得草的兩個鼻孔烏黑烏黑的,第二天洗都洗不幹淨,看上去像一隻長著黑花鼻頭的小母羊,惹得同學們譏笑不止。再說了,煤油不僅煙太大,味道也很難聞,教室裏的空氣被汙染了,同學們不答應,然後群起而攻之。經不住眾人唇槍舌劍,草就將那盞小小的煤油燈徹底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