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的詩意(3 / 3)

草喃喃自語,萍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呢?

想到萍的時候,草的心裏又酸酸的澀澀的。

星光之下,就這樣坐落著一頂白色的帳篷,又因了夜的漸次幽深,帳篷虛幻成了一顆碩大的蘑菇,像是在灑滿星光的大地上遊走,不發出任何聲音。

那麼,草就該是童話裏的公主了。

草就是草。

不過,處在白天裏的草多少還是有點不一樣,怎麼說呢?草幹活幹得十分辛苦,尤其是到了正午時分,汗水將遮身的衣物都給濕透了,身形兒便清晰得厲害。

草穿的是一條老舊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短小的薄薄的汗衫,一不小心就露出了肚臍眼兒。革這樣的打扮很像城裏人,更像城裏那些追求時尚又玩世不恭的女子。草喜歡這樣,草也想做一個城裏人。草也知道有許多所謂的城裏人,他們的尾巴其實還留在鄉村,隻是表麵上像個城裏人,而且這種人比真正的城裏人要虛榮得多。和那個萍相比,草是個普通的女孩子。草的身姿卻是挺拔的,修長的兩條腿,臀翹翹的,隻是腰胯稍微有一點寬。又因為這一片荒野上就草一個女兒家,草夠得上事事玉立了,有一些獨特,像一道風景。因為要運輸修公路用的各種物資,時不時地會有汽車來回奔跑,卷起狼煙似的塵霧。汽車每逢經過這裏,駕駛室裏的目光線一般地繃直,又遊刃一般地在草的身上滑行,有時候還要相伴幾聲暖昧而輕佻的喇叭。

每逢這種時刻,草就站直了身子,目光大膽地迎接著來自駕駛室裏的目光。兩種目光一碰,草的心裏就很動,揣了一隻不安分的小兔子似的。草於是刻意地雕飾起了自己,草的嘴就微微地張著,露出一溜兒潔白細碎的牙齒,同時在眼角眉梢上捎帶那麼一點若有若無的微笑,然後故意地挺著胸。

草這樣的情態,像一棵正在成熟的草,像成熟的野穀穗子那樣,微妙地鼓脹著飽滿的籽房。

草是在勾引男人嗎?

草想的是,那汽車要是停下來,那駕駛室裏的方向盤後麵的人要是走下來,徑直地走向自己,不管是老是少,自己是不會拒絕的。草的條件隻有一個,就是帶上她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走得越遠越好。這才是草執意要到公路上來的最真實的理由。至於往後的事情,草還沒有想清楚,也不願意想得很清楚。現在很多的女孩子什麼事情不敢做?草畢竟在小城生活過十多年,雖說是在學校裏上學,親眼目睹得不多,耳聞卻是不少,就不覺得少見多怪了。再說,草平時就愛讀閑書,包括各種各樣的雜誌,裏麵什麼都有,讓人心驚肉跳,讓人蠢蠢欲動。

問題在於那些駕駛著汽車掌握著方向盤的男人們,無論是老是少,都沒有在草的身邊真正停下來過。草其實也沒看清楚他們的真實模樣,是老是少是高是低一概不知,他們都像天外來客似的與草擦肩而過。草眺望著汽車遠去的背影,就有莫名的悲哀在心裏蠕動。草就隻能像遭了秋霜的野穀穗子那樣,無奈地垂下原本挺直的身子和揚起的腦袋,麵對著腳下真實的大地,以及篩了一堆的碎石礫。

碎石礫在很好的陽光下放射著醒目的光芒,像無數的金屬的碎片在真實的大地上閃閃爍爍。那無數的金屬的碎片又像刀刃,悄無聲息地剝開了草的身體,以致露出了草內心裏很秘密的那一部分。草知道這不可告人,尤其不能告訴自己的父母。

草這時會看著自家土屋的方向,心裏說,爹你說我是個鈴鐺,其實我才是個葫蘆。我葫蘆裏盛的是什麼藥,你和娘都不知道。

這條還沒有完全修通的公路上來往的汽車很少,草嚐試了幾次都沒能如願。草被冷落了。後來,草就不再留意公路上偶爾往來的汽車,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草就開始不做任何雕飾地勞作著,一心一意地篩起了石礫。草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聯想,人不就是一粒沙子嗎?不就是在一張巨大的篩子上蹦蹦跳跳的沙子嗎?有的漏了下去,有的還停留在上麵繼續蹦跳,它們的區別在於或大或小或輕或重。那麼,自己是屬於漏下去的那一粒沙子,還是停留在上麵繼續蹦跳的那一粒沙子?草這樣一聯想,覺得不僅有那麼一點詩意的成分,同時更具有某種宿命的意味。

篩好的石礫在公路旁邊堆成了一座灰蒙蒙的小山。看上去很寂寞,也很壯觀,同時又像一座巨大的墳墓,讓人心裏生出一種恍惚和不安。草於是又在勞作的間隙,看著堆成墳墓似的石礫,就自嘲地想,埋葬了吧,我的夢想和向住。

草簡單地計算了一下,這些石礫鋪一公裏的路麵差不多夠了,知道自己手裏的活已經剩下不多了,再過幾天就能完成任務。如果想多幹一些也是可以的,草卻再也不願意幹了。草突然想回家去,想什麼都不想地睡上幾天。草累了,是那種從裏到外、從精神到肉體的累。就像自己跋涉著,終於走進了一間屋子,屋子裏卻空蕩蕩的,並沒有期待的東西擺在裏麵。

草想的是好好休息上一段時間,把自己養得懶懶的散散的,然後忘掉曾經的一切。

就在草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候,卻有一輛汽車悄然地停在了草的身邊,給草的感覺是從始至終都沒有任何聲音出現,預感更談不上。草甚至懷疑這一輛汽車的真實性,像一個夢境。直到那喇叭聲再次晌起,草才意識到了什麼。那喇叭聲依然如故,有一點輕佻,有一點暖昧,甚至是不懷好意的。

草像是從夢境中一點一滴地掙紮著醒來,緩慢地抬起頭,緩慢轉過身,然後茫然地看著那個男人丟開方向盤,打開車門輕捷地一跳,一步步地走了過來。草的心先是停頓了一下,接著就狂跳了起來,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在明亮亮的陽光下,那個男人一邊走一邊不出聲地微笑著,目光筆直地注視著草。

草想,來了,真的是來了。

草很緊張。

那個男人在草麵前停下來,看了她半晌,然後才緩慢地說。你不認識我了嗎?

聽聲音是有些熟,草卻一時想不起來了。草這時就很認真地麵對著這個近在咫尺的男人,大膽而仔細地打量起來。然後草就笑了,笑得暢然,笑得心酸。是的,站在眼前的這個男人,不是草在夜裏偷偷想象過的那一類男人,而是她的一個中學同學。草想了很多,就是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裏不期然地遇上自己的中學同學。

草叫了一聲:猴子。

對方很痛快地答應了。

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讓他們是同學呢?猴子是他的綽號,那時他們班裏的男生都有綽號,甚至包括不少女生都有。草沒有綽號,沒有綽號的原因恰恰就是草這個名字,怎麼聽怎麼像是一個綽號,而並非有什麼詩意。猴子長得瘦小,像一隻真正的猴子。猴子人是很機靈的,學習成績卻不怎麼樣,在班裏的名次隻能倒過來數。事實上,同學那麼多年,草和猴子也幾乎不說話,沒什麼來往。不過,現在遇見了,立刻親近了許多。

猴子。草又叫了一聲。

草。猴子也叫了一聲。

萬裏無雲,天熱得發白。正是一天裏溫度最高的時候,鋪滿山坡的碎石礫上不斷地蒸騰著一層氣浪,不遠處的山脈在這樣的氣浪中虛幻地搖晃著,有如浮遊在半空,山腳下卻像是橫陳著一個巨大的湖泊,陽光下有水的汪洋和恣肆。城裏人難得一見的海市蜃樓,在這裏卻司空見慣。

草向猴子發出邀請,到旁邊的帳篷裏去,那裏有幾許陰涼,又有放涼了的茶水和幹糧。既然是同學相見,沒有不坐下不說說話的道理。草和猴子坐在帳篷裏,一邊喝著涼茶一邊說著話。基本上是向答式的,草問,猴子回答,無非是對剛剛過去不久的同學時代的一種回憶,雜亂無章,然後是他們的現狀。其實,猴子知道的也很少,草問到後來,猴子已經無法回答了。像草這樣的同學,更是泥牛入海無消息。牧區大得無邊,能夠在這種天蒼野茫的地方碰見同學,大海撈針以的。有意思的是,猴子和草卻意外地相遇了。

大概是他們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這一點,又都笑了起來。

猴子說,你笑什麼?

草也說,你笑什麼?

猴子想了想說,草你怎麼在這裏?幹這種活掙不了幾個錢的,還不如放羊。你們家有這麼大的草場,放多少羊不行啊?

接下來,就變得沉默了。

有那麼一陣子,帳篷裏很安靜。圍繞在周邊的無垠的曠野更是死一般的寂賽,像是不懷好意地凱覷著什麼。草倒了一碗涼茶一氣兒猛喝。咕咚咕咚,草喝茶水的動作和聲音多少有一點瘋狂,像是在和誰賭氣。猴子什麼話也不說,隻是靜靜地看著草,似笑非笑的樣子。等到草放下茶碗,猴子終於說話了。

猴子說,我知道。

草說,你知道?

猴子說,你在等一個人。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大笑。

草笑出了眼淚,繼而嗚咽出一種悲聲。

草說,想聽嗎?

猴子點了點頭。

草就開始說了。草一口氣說了很多,將自己內心隱秘的那一部分很真實地坦白了出來。草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在夜色裏行走,從夜晚緩慢地步入白天,從夢境緩慢地進入現實。

草承認自己是在等待一個小小的奇跡,一次不期而遇。

這就是嗎?

草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