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草的幾個朋友花們勉強熬到初中畢業,無怨無悔地卷起鋪蓋回家,回到天大地大的牧區。草卻留了下來,順利地升入高中,繼續自己的學業,也算是向大學的門檻邁近了一步。草之所以能夠這樣,還有一個原因,是草的父母就隻有草這麼一個女兒,上麵沒有哥哥和姐姐,下麵沒有弟弟和妹妹。說來也真是奇怪,別的牧人家都是一窩孩子,三五個不等,人丁興旺,其中當然少不得男孩子。草卻是獨苗子一根,草的父母不是不想生養,而是生養不出來,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父親一開始對草是給予了厚望的,當男孩子養,供養草不間斷地上學讀書。
在學校裏,隨著幾個朋友花們的離去,草幾乎再沒有什麼可以親近的朋友了。草有幾次主動地接近萍,甚至用從家裏帶來的曬幹的最甜的鎖陽賄賂萍,萍都愛理不理的,美麗的臉蛋不僅不動聲色,而且冷若冰霜。鎖陽是一種沙漠裏生長的植物,又是一味很好的中藥,更是包括小城女生在內的女孩子們平時最愛咀嚼的東西。萍卻不願意接受草的一番好意。草被萍拒絕得很不好意思,裏子和麵子都沒有了。草就有些憤慨地想,我是草,你以為你是什麼?你是萍,萍也是草。
萍對草的冷淡,讓草再一次近距離地感知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結果怎麼樣了呢?
草沒有考上大學,萍也沒有考大學。他們這個班被無情地剃了光頭。
等到高考成績下來,草看著自己的分數就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哭得連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草這時已經知道了自己未來的日子是個什麼樣子,那樣的日子也在向她招著手了。萍卻沒有哭,萍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微笑著麵對同學,然後徽笑著離去。草這時才像是真正地明白了萍。萍是美麗的,美麗給了萍最好的酬報和最大的自信。
是啊,即便是真正的草,也是有所不同的。
天暗下來的時候,廣闊的大地又開始變成了鉛一樣的灰色,開始一層一層地遮蔽和掩藏草灘。這個過程進行得很緩慢,高天和大地逐漸地沒有了白天那樣的敞亮和坦蕩。
等到天空完全變得一片漆黑時,一切又都平等了起來。首先是星星要出現,繁茂如織的星星,織成了通天長河。月亮也許要出現,大約是在後半夜。草灘上空的星星很亮,那月亮就更亮了,亮得讓人心生恐怖與不安。月亮出現的時候,月亮周圍的星星便要退卻,星星多得數都數不清,這麼多的星星卻無法抵抗隻有一個的月亮。草當然也知道,其實月亮也是一顆星星,並且是地球的一顆衛星,它之所以看上去很亮,是因為距離地球太近的緣故,三十八萬公裏。可是,知道了這些又有什麼意思呢?你總不能一個勁兒地盯著月亮看吧?總不能一顆一顆地去數星星吧?
現在是星星統治著黑夜。草沒有睡意。帳篷裏有些悶熱,草就將身子輕輕地挪出帳篷,坐在一片星空之下了。
草的膽子也真是夠大的。
一個姑娘家,就敢一個人來到這公路邊上,下一項帳篷自己住,而沒有其他夥伴。這條通往小城的公路像一條灰白色的絲帶,平展展地鋪在莽莽蒼蒼的大地上,隻是過於寬大了些,也長得沒有盡頭。等到這條公路完全修通了,就會有車來來往往,說不定還會很熱鬧。草也知道,隻要沿著這條公路走下去,就能夠走到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甚至是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就和全世界的江河湖海一樣,天下的公路其實也都是相通的,盡管它們是那麼的曲折,是那麼的漫長。現在這條公路還沒有修通,但是正在往通裏修。
草承攬了這條公路其中的一段,很小的一段路,有一公裏吧,唯一的任務是篩石礫。等到來人驗收通過,便可以得到一筆收入。篩石礫沒有什麼技術含量,開的工錢是最少的,因此修公路的人沿著這條公路就近找了一些閑散的牧人,既省了錢又辦了事。
革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當他們找上門來時,革卻答應了,答應得十分痛快,沒有討價還價。父親不同意,母親當然更不同意,他們的理由十分充足。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幾多不方便不放心,萬一出了事怎麼辦?家裏也不缺那幾個錢,錢在羊身上呢。等家裏的一群羊膘肥體壯了,就是現成的票子。也有羊毛販子騎著摩托車上過門了,還提前交了一部分定金。
父親說,草你啥也別想,就想著嫁人吧。女兒家遲早要走這條路,這是誰也躲不過去的事情,走通天下都是這麼個理兒。
草最煩的就是父親掛在嘴邊的這個“嫁”字。草說,我回到屋裏才幾天,炕還沒有坐熱。你們這樣著急地把我嫁出去,究竟是什麼意思?
父親說,女兒能把娘家的炕坐熱?女兒把娘家的炕坐熱了,這世上的男人還不都掉進冰窟窿裏去了?
草說不過父親。草的學問在家裏不怎麼管用,被父親世俗而又樸素的真理反駁得落花流水。父親的意思很明確,將草當男孩子供養到高中畢業已經很不容易了,再讓你把娘家的炕坐熱,豈不是讓人笑話。考上大學那是另外一回事,等於插上了一對驕傲的翅膀,當然可以遠走高飛,誰想攔都攔不住。你沒有考上大學,接下來就該嫁人。沒有兒子就得有女婿,女婿可以當半個兒子認,這也是走遍天下的道理。
母親不說話,不說話就是表示默認,更何況母親從來做不了什麼主。
因為母親也曾經是女兒,也沒能將娘家的炕坐熱。但草很堅持,就是要到公路邊篩那石礫去,要是不讓去,就將娘家的炕坐熱,甚至還要坐塌。草提出的條件是,緣人可以,我沒有說過不嫁人,我得自己找。我也不花你們的錢,你們供我上學已經很不容易了。草說得很在理的樣子,草的語文學得還算可以,懂得寫文章不能直來直去,需要有鋪墊和過渡什麼的,草就用這樣的方法將父親繞了進去。父親隻好同意草去公路邊,去篩石礫,去掙那份所謂的嫁妝。
草知道這種反抗其實隻是暫時的,但草就是要這樣固執己見。
父親說,你是個鈴檔。
草說,你是個葫蘆。
父親說,我能聽清你的鈴鐺裏響的是啥聲音。
草說,我能看見你的葫蘆裏盛的是什麼藥。
父親說,鈴鐺。
草說,葫蘆。
父親和草這時候說起話來,就都有些不大正經了,一陣鈴鐺一陣葫蘆,把個母親弄得稀裏糊塗的。母親聽到底也沒有聽清楚鈴鐺響的是什麼聲兒,葫蘆裏盛的是什麼藥。
母親說,你們一老一少兩個鬥嘴,咋就沒我的份?
草說,有啊,女兒是娘的心頭肉,是娘的小棉襖。
母親聽草這樣說,就有些心酸,眼淚汪汪的,顧不得什麼鈴鐺葫蘆了。
草也是,苦笑了說,你再生個兒吧。
母親說,死丫頭,拿娘開這種玩笑。能生我早生了,我生兒育女的事情還用你操心?母親這樣一說,草就隻能保持沉默,再胡說八道就是真正的不正經了。
草端坐在公路邊,頭頂著一片璀璨的星星,就這樣亂七八糟地想許多事情,腦袋後麵又長了一雙眼睛似的,盡往後麵看,盡是對過去的回憶。
是的,是對過去的回憶,而且這樣的過去並沒有過去多久,像在昨天。前麵的路還沒有走呢,往下是個什麼樣子,草一點都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就像眼前這深不可測的黑夜,目光觸及的範圍十分有限,凝視得太久了,目光就像撞到牆上一樣,目光就像一根草那樣,會打折,折得生疼。
草好啊,草,多有詩意。
草總是時不時地想起那個孤高的語文老師的這句話。草本來是要想別的一些事情的,想著想著,這句話就自動地跳出來,在草的腦海中遊動起來,仿佛一尾金色的小魚兒,附著某種神力一般。草是有詩意的,草覺得那個孤高的語文老師這樣說,其實並無惡意。
那麼,開不開花呢?
是草就要開花。開花是為了什麼呢?開花是為了結籽。長了這麼大,草還沒有見過不開花的革。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父親有時也會這樣感慨,還幽幽地看著母親。母親呢,當時坐在炕頭上納一隻鞋底,側影柔柔的,也薄薄的,像一張紙或者更像一棵草。
父親這樣說,猛然聽上去沒有什麼來由,很突兀的樣子。草當時也坐在炕上,手裏展開一本不薄不厚的書。書是閑書,無非是幾本她從小城帶回來的雜誌,有文學的也有其他的,當然也不乏風花雪月之類。從小城回來的最初一段日子裏,草就用這幾本花花綠綠的雜誌消遣著無聊。草有些懵懂,不明白父親為何好端端的又口出此言。母親卻低下了頭去,臉紅紅的滿含了慚愧。
草說,現在還有誰納鞋底呢?一雙鞋底納了半年,鞋底和鞋幫還是縫不到一起去。草說這樣的話,是隱隱地心疼母親。
母親卻說,我不納鞋底還能幹啥?接下來,母親就開始了自責,無非是自己不爭氣,沒能生下個男孩子。草不想聽,一聽腦袋就大了,就兔子一樣跳下炕躥出屋去,留下父親和母親在身後長籲短歎……草這樣亂七八糟地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竟然無夢。也許是想累了,想也是很累人的。但是,草在睡著的那一刻,腦子並沒有完全清靜下來,仍然在想,突然出現了另一種草,那種漂浮在水麵上的隨波逐流的叫萍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