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娃子第一次看見白狐,是他十歲那年秋天。
西邊是一輪圓圓的夕陽,像個雞蛋黃兒懸浮在一道沙梁上,看上去晃晃悠悠的,伸出根指頭輕輕捅一下,就會流淌出濃稠的汁子。空氣中遊蕩著井水的氣息和羊身上的膻味兒,能讓人毫不費事地體會到日子的溫馨。羊娃子還有他的爹和娘都在土屋後麵的水井邊。水井邊的臥杆停歇了,宛若一支被誇大了的獵槍斜斜地戳向天空。一群羊喝足井水,白花花一片悠閑著。牧羊人家的黃昏,其實就是這樣的一幅景致,既顯得隨意又很和諧。
羊娃子摶好一團黃泥巴,捏弄出一隻狗和一隻兔子,放在手掌心上仔細地端詳。狗和兔子的大模樣都有了,他很滿意自己的作品。羊娃子於是笑了,露出幾顆黃白的碎牙,然後看爹把幾十隻山母羊連成一長串兒。幾十隻山母羊極不情願地頭頂著頭,犄角盤根錯節地糾纏在一起,碰撞聲很像砸一堆骨頭。擠奶則是娘的事情。娘半跪在羊屁股後麵,一隻油汪汪的小木桶和兩隻手塞進羊胯下,乳白的奶汁便喧響而至,嫋嫋不絕。爹呢,虛張聲勢地揮舞著一根木棍,轟趕著躍躍欲試準備隨時搶奶吃的羊羔。按說這轟趕羊羔的事情,基本上就是羊娃子的功課,因為羊娃子再合適不過了。今天卻有些特別,爹例外地沒有叫羊娃子做他熟悉的功課,卻容忍羊娃子在一旁若無其事地摶那一團黃泥巴,捏狗捏兔子。有幾十隻山母羊就有幾十隻羊羔,幾十隻羊羔的咩叫,變成了雜亂無章的大合唱。羊娃子看著一群羊羔躥躥跳跳,那急不可待的樣子很好玩,心裏先是挺快活的,後又覺得這些羊羔也很可憐。是人明目張膽地霸占了原本屬於它們的奶房。
那是幾十顆碩大的飽滿紅潤的桃子,娘擠奶的動作就像是在摘桃子。咩叫聲在羊娃子的耳朵裏,成為一種哀婉的控訴並且充滿了饑餓感。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十歲的羊娃子無意地抬起頭來,便看見一個據說是百年不遇的稀罕景兒。
一隻白狐迎著夕陽,蹲坐在井邊那道土楞坎上。
白狐的目光越過羊群和井圈,靜靜地注視著羊娃子,與嘈雜的羊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微風拂過白狐,白狐的皮毛瀑布般向後梳理著,渾身沒有一點雜色。
羊娃子的心咚咚直跳,伴隨著一聲尖細的“哎呀”,手掌心上的狗和兔子摔成了兩坨牛屎樣的東西。被一聲突兀的尖叫驚動後,爹和娘從羊群後麵扭過臉,表情莫測地著著羊娃子。這時的羊娃子,就將自己愣怔成了一尊泥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羊娃子再提心吊膽地向那道土楞坎看過去時,那隻白狐卻沒了。那隻白孤後來留給羊娃子的印象是一道白光一閃,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那道土愣坎上空蕩蕩的,隻剩下幾根纖細的菠芨草迎風搖曳著。娘這時候喚了一聲羊娃子,羊娃子便像一隻鳥跑得飛快,繞過井圈和羊群站在了爹和娘麵前,裸露的胸膛一起一伏。
羊娃子說他看見了白狐,一隻白色的狐狸。
爹立刻瞪大眼睛,追問了一句:你說啥?
羊娃子說,白狐。
爹和娘都不信,讓羊娃子從頭到尾說出白狐的模樣。羊娃子就站在夕陽裏,舞動著沾滿黃泥的兩隻手,開始進行描述。羊娃子說來說去,卻把自己給說糊塗了。白狐的臉是什麼樣子,羊娃子沒看清楚,因為畢竟離得遠了一些。他隻記得白狐的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羊娃子的不擅長語言表達,給自己惹出了麻煩。
娘首先流露出一縷驚慌的神情,然後伸出沾滿羊奶的手觸摸羊娃子的額頭。娘瘦弱的身子就有些搖晃,手也有些抖,小木桶裏的羊奶很準確地濺到了爹那寬大的褲腳上。
爹氣哼哼地揮動一下木棍,對羊娃子說,你一定是看花了眼,一驚一乍地把羊奶都潑灑了,啥的白狐?你一定是看花眼了。
我就是看見了,那就是一隻白狐,剛才就蹲在那道土塄坎上,好漂亮哩。羊娃子努力地爭辯著,信誓旦旦,臉憋得通紅。或許應該這樣說,那是一隻美麗的白狐。由於某種局限,羊娃子尚不懂得運用美麗這個詞彙。
啪!極清脆的一聲響。這不是在拍一隻蚊子,而是羊娃子的臉上挨了爹的一記耳光。羊娃子噎住似的看爹,長到十歲這還是爹第一次動手打他。
羊娃子目光冷冷地垂下頭去,牙根咬得死緊,沒讓委屈的淚水滾落下來。
爹把木棍橫在胸前,威嚴地說,我在沙漠裏蹲了幾十年,還有你娘,你爺爺,大大小小的草灘逛過無數遍,就沒見過啥的白狐。
娘及時補充一句:娃,你可要聽大人的話。
耽誤了這一陣子,圓圓的夕陽僅剩下一隻燒餅的一小牙兒。夜幕正在徐徐地垂落,那一小牙兒夕陽反倒變得很不真實,像豁開的一道血口。擠完了奶,爹抽扯著繩練子,幾十隻山母羊依次散開。爹的手勁比往日狠了些,最後那隻山母羊被扯了一個跟頭。這是羊群裏最老的山母羊了,給主人至少貢獻過二十隻山羊,它掙紮著爬起來的模樣,很像一個慈悲的耗盡心血的老女人。
天上已有三兩穎星星。也有晚歸的雀兒,急匆匆地往草棵裏去了。大地是寬容的溫暖的,羊群散臥在井邊黑色的糞場上。夜幕下開始響徹一片咀嚼聲,羊群在耐心細致地反胃裏的青草。這是羊群集體的晚餐。
一家三口,一路無話。
羊娃子走在爹和娘的身後,現在他是一隻迷途的羔羊,是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回到土屋裏,娘點燃了炕桌上的煤油燈後,開始進進出出地引火做飯。飯是酸羊奶泡黃米粥,羊娃子百吃不厭,尤其是酸羊奶,他能空肚子喝兩大碗。羊娃子打小就喝出了一副好身板,不知道城裏人吃的藥是什麼滋味。令羊娃子不安的是,屋裏的氣氛太沉悶了,如同麵對遭遇大旱寸草不生的漠野,爹把一根紙煙抽得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