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隻破了的瓦盆,原本是娘用來和麵做飯的,後來就破了。破了的瓦盆舍不得丟掉,被爹在盆口箍了一圈鐵絲,舊物新用地當了喂羊的飼料盆。也許,瓦盆裏還殘留著飼料一星半點的顆粒和味道什麼的東西。那天夜裏,羊娃子滿懷希望看到的其實是一隻山羊羔。恰好又是一隻純白的山羊羔,身上沒有一點雜色,尤其是在蒙隴的夜色裏看上去,白而又白。這個小家夥不在糞場上老老實實地臥著,卻無事生非地跑到人住的屋簷下來了。按說這也沒有什麼稀奇的,山羊羔調皮搗蛋是出了名的,它哪兒都可以去,那麼跑到屋簷下嗅一嗅一隻破瓦盆又有什麼不可以呢?天性使然。
對這個山羊羔而言,它深夜裏到屋簷下來,並且噢了那隻破瓦盆,就是必然,而不是什麼偶然。問題是,從表象上看,這個山羊羔調皮搗蛋得似乎並不是時候,因為羊娃子的心情很不好,他滿腦子都是那隻白狐,那隻白狐使他魂牽夢繞。因此,當羊娃子確認那隻不過是一隻山羊羔後,首先感到的是被山羊羔給愚弄了。緊接著才是這樣的,在感到被愚弄了的同時,也受到了某種啟發,一下子醒悟了其中的奧秘。羊娃子就覺得在草灘上放羊時尋覓白狐的舉動很愚蠢。既然稀罕,百年不遇,那麼白狐在夜裏出現的可能就非常大。羊娃子這樣想著,就又異常地興奮了起來。
在爹的三長兩短的鼾聲中,羊娃子走出屋子,然後爬上了屋頂。
羊娃子端坐在屋頂上。
四周的漠野鋪排在夜色裏,不遠處的沙梁隱約起伏著冰冷的曲線。再往遠裏去,天地就成了裏的潑灑,深刻的靜謐吞沒了一切。白狐呢?羊娃子深信那隻白狐就在這夜色掩蔽下的漠野裏,在某個角落平靜地注視著他呢。羊娃子一點都不感到惶恐,甚至覺得他和那隻白狐已經有了默契和溝通。羊娃子做好了迎接它的準備。
屋門響了一聲。
爹睡覺是要脫光了衣服的,說是不脫光衣服就睡不著覺,渾身貓抓狗撓。有一次,娘看不過眼去,說娃都長大了,你這個當爹的還這麼精光滑溜的,你自己不害羞,娃還害羞呢。爹聽了就笑,笑過了還就是精光滑溜地睡覺。大約在爹的眼裏看起來,羊娃子是長不大的,即便長大了還是個羊娃子吧。那天夜裏,屋門響了一聲,爹就走出來了,爹就一絲不掛地走出來了,一邊走一邊還打著慵懶的哈欠。爹在吃晚飯的時候喝了燒酒,還喝了不少釅茶。羊娃子早就看見了爹。和第一次看見白狐一樣,羊娃子也是第一次看見爹一絲不掛地走路,先是有些呆愣,接著又有些害羞。娘說得沒有錯,羊娃子害羞了。害羞的羊娃子竟然沒有做出什麼有效的反應,更沒有及時地回避。爹赤條條白裸裸地走向屋後的一片空地,像一頭不長毛的什麼怪物一樣,如入無人之境。爹站在一座沙疙瘩旁邊,叉開兩條又粗又長的白腿撒尿,尿聲不疾不緩,聽上去充滿了一個男人的滿足、得意和自信。於是,這個再平常不過的大漠之夜,立時充滿了難以理喻的奇巧和機趣。羊娃子看呆了,看傻了,也把腦子看空了,想動都動不得了。羊娃子眼裏隻有一絲不掛的,赤條條白裸裸的,像一頭不長毛的什麼怪物一樣的爹,沒有了自己,也沒有了那隻白狐。
往下的過程是這樣的:像不長毛的什麼怪物一樣的爹終於撒完了一泡悠長的尿,回頭走了幾步。在青虛虛的天幕的襯托下,爹突然看見屋頂上坐著一個黑糊糊的怪物,因為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便一下子亂了方寸。爹當時就尖聲大叫了,完全能夠想象得出來,那叫聲該是怎樣的駭然,寒冰徹骨、毛發豎直、雞皮疙瘩之類的生理紊亂現象全部反射了出來。好在爹畢竟又是個熟透了的男人,瞬間的失態之後,又馬上鎮定了下來。再定睛細看時,才明白過來,竟是自己的寶貝兒子。爹二話不說,蹭蹭蹭幾步躥上屋頂,將羊娃子夾柴火捆一樣夾在胳膊窩下。屋子外麵的動靜又驚醒了屋裏的娘,娘哆嗦著手點燃了煤油燈。當一絲不掛的丈夫牽扯著鼻青臉腫的兒子走進屋裏,羊娃子的娘便麵口袋似的癱軟在了炕沿下。整個過程,仿佛戰爭的一個小插曲。
羊娃子又一次挨了爹的打。
爹下手很重。羊娃子就病倒了,發高燒,說胡話,一遍遍呼喚那隻白狐。
三天三夜,爹和娘守護著羊娃子,臉麵一片菜色。期間,爹和娘設想了種種對策。他們首先想到的是全家離開這個地方,搬遷到別處去。羊群好辦,人也好辦,都是長了腿的。還有土屋水井羊圈,這些卻搬不走。尤其是這方圓百裏地的草灘搬不走,革場是牧羊人的命根子,就像農民麵對自己的土地,無法背離和舍棄。將所有這一切綜合在一起,對牧羊人而言,就是一個巨大的艱苦的係統工程,是搬不走的。想來想去,搬得走的也就是羊群和人了。沒有了草場和水井,羊群和人又能算個什麼東西呢?無根的樹葉兒,沒有皮的毛嘛。直到第四天的早晨,屋裏透進一方幽藍的薄明,窗外已有啾啾的鳥鳴,爹和娘還沒有做出決定。再看躺在燈影裏的羊娃子,兩眼緊閉,那枯瘦的臉頰更加醒目地凹陷著,幾乎連喘息的聲音也聽不到了,像是真正成了一隻等待獻祭的羔羊。
爹和娘周身湍急的血潮忽地涼了下來。
羊娃子十歲那年秋天,讓一匹老馬馱著走進了百裏外的小鎮學校。羊娃子的讀書生涯比小鎮少年晚了整整三年。羊娃子坐在一年級教室最後一張課桌後麵的一隻破凳子上,目光與黑板對視著。
黑板上的字如一群美麗的白狐,跳來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