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狐(2 / 3)

端起飯碗的時候,爹給羊娃子下了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從今往後再不許四處瘋跑,好好放羊,將來接老子的班。

娘說,娃,你可要聽大人的話。

吃過晚飯後,一家人都早早地睡了。屋裏黑的,不大的窗口卻顯現出一方顯眼的白。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牧人家的窗口都開得很小,小得隻能鑽進鑽出一隻狗。從不大的窗口望出去,倒也能看見夜空中的星星。牧人家的日子,大概也像一隻鳥那樣,都是隨日落而棲息的,有如這平靜的夜。

娘輕輕喚了一聲:羊娃子。

羊娃子像一隻真正的羊娃子那樣,悄無聲息。

娘歎口氣說,這個娃,平白無故的,咋就會看見白狐呢?

爹說,我就不信,百年都不遇的,咋能讓羊娃子遇上。

也許就是白狐呢,都說娃娃的眼尖,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

胡說些啥?我就是不信。

莫非這娃得了啥病?

睡你的去。

黑暗中,羊娃子把爹和娘的一番對話聽得一字不差。一隻白狐,會讓爹和娘突然變得小心謹慎起來,連說話的口氣都和從前不一樣了,深怕著什麼似的,防備著什麼似的,這是羊娃子無論如何都意想不到的。草灘上經常有狐狸出沒,羊娃子多次遇到過。要不是有這樣的經驗,羊娃子怎麼能夠斷定那天黃昏蹲坐在土塄坎上的就是一隻狐狸呢?在羊娃子看來,它們的區別僅僅在於,那是一隻白狐。

千真萬確是一隻白狐。

從看見白狐的那天黃昏開始,爹最大範圍地限製了羊娃子的行動自由。其實,在羊娃子的活動範圍內,恰恰有兩處好玩好看的地方,一處是沙蔥灣,另一處是野枸杞溝。尤其是夏秋季節,這兩處地方鳥語花香,令羊娃子這樣的牧家少年流連忘返。沙蔥粉紫的花瓣燦爛一片,野枸杞深紅的果實點綴枝頭。羊娃子出入其間,十分的隨心所欲。回到土屋後,羊娃子也不忘奉獻一份收獲,野枸杞給爹泡了燒酒,沙蔥讓娘醃成了鹹菜。現在卻去不成了,原因還是那隻白狐。如果照這樣下去,羊娃子的少年時光以及未來的日子,就都要係在一群羊的尾巴上了。

羊娃子從此變得少言寡語,他心裏每天想的都是白狐,並且渴望能夠再見到白狐。他要證實自己並沒有犯錯誤,那確實是一隻白狐。

這是不是意味著羊娃子少年時代的真正開始呢?

少年羊娃子心事重重。他想既然白狐能出現在水並邊,可以肯定白狐就在附近,走不遠的,即便是走遠了還會回來,因為白狐是自由的,它可不像羊娃子那樣被大人限製了活動的範圍。放羊的時候,羊娃子的眼睛常常偏離羊群,四處尋覓白狐的身影,卻又無一例外地失望而返。更加糟糕的是,羊娃子不止一次丟失了羊。每天傍晚,羊群回到井邊,都要清點一遍的,不是少三兩隻就是四五隻,這很危險。羊也有自己的渴望甚至富於詩意,踏遍秋色。爹狐疑的眼睛緊盯著羊娃子,丟失了羊而且接連發生這種事情,是一種恥辱,就像獵人丟失了獵槍,羊娃子還是犯了錯誤。羊娃子慌忙低下頭去,他害怕爹的目光穿透自己,然後發現他心中的秘密。羊娃子開始對爹有了一種真實而具體的畏懼感,覺得自己像一隻被鐵夾子困住的小獸那樣,既不敢用唧唧的叫聲引來獵人,又不能掙脫鐵夾子的束縛落荒而逃。這種兩難的處境,讓羊娃子頭一回體會到了什麼是出自內心的痛苦。

羊娃子要返回草灘去找丟失的羊,都被爹一頓驟然爆發的嗬斥擊退了。

爹自己向草灘走去。還好,爹是個富有經驗的牧羊人,那丟失的羊很快就被爹從草灘上尋了回來,重新歸隊了。在傍晚的黃昏裏,爹的背影搖搖晃晃的,那原本寬闊的脊背變得像一盤石磨,看上去很沉重也很蒼老。

羊娃子的心裏產生了一種震動,默默地目送爹的背影漸行漸遠,融進漠野深深的驀色裏。羊娃子再到草灘上的時候,將自己的這門功課做得很認真,再也沒有發生過丟失羊的事情。爹和娘都很滿意,也不再多說什麼。

不過,羊娃子的行為還是有了一些變化。

每天放羊回來,吃喝過了,羊娃子就端坐在屋頂上了,像一個虔誠地打坐的小和尚。他的眼睛卻分明是睜著的。好動是少年的天性,羊娃子坐在屋頂上也是常有的事,屋頂上有攤曬著的鎖陽。羊娃子不但愛喝酸羊奶,也愛吃曬幹了的鎖陽,把冬天喂羊的飼料咀嚼得津津有味。爹和娘沒有在意,就當是一隻棲息在屋頂上的鳥雀或者偷吃零食的貓。但是,爹和娘顯然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細節,這就是羊娃子坐在屋項上的時間越來越長,甚至進入了一種癡迷的狀態,並且一日勝過一日。

羊娃子之所以進入這種狀態,卻是來自於那天夜裏的一次偶然。對於這樣的偶然,爹不明白,娘也不明白,隻有羊娃子明白。這樣的偶然,也許隻有對羊娃子這樣的少年才有用,絕對是一次心智的啟迪和誘發,以致導致後來一係列那樣的後果。對於那樣的後果,當時誰都不知道,羊娃子也不知道。因為,羊娃子畢竟還隻是一個隻知道牧羊的少年。

那天夜裏。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窗外的星空冷冷清清的。連日來的失望讓羊娃子感到慚愧,同時又夾雜了那麼一點羞憤,慚愧和羞憤又使他變得特別固執。羊娃子躺在土炕上徹夜難眠,眼睛雖然無奈地閉著,卻將耳朵警覺地洞開了,黑暗使他的聽力變得格外敏感。大概到了後半夜,羊娃子終於捕捉到了院子裏的異常:咯噔,咯瞪!一種徽弱的神秘的走動聲悄然而至。

睡在窗下的羊娃子渾身打了個激靈,然後像一隻貓那樣悄無聲息地坐了起來。蒙隴的星光下,果然有一團白色的東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白狐!興奮異常的羊娃子險些叫出聲來。接下來,那一團白色徑直朝窗下走來,大大咧咧的樣子,然後又停下了,很有耐心地噢著屋簷下一隻黑色的瓦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