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菜園(1 / 3)

菜園在我們家的土屋後麵。

從土屋到菜園,大概有一裏地,用一條羊腸子一樣彎曲的小路聯係著,就像一邊連著頭另一邊連著胃,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消化係統。小路之所以彎曲,是為了繞過橫亙在其間的幾座長滿刺麻草的沙疙瘩。長滿刺麻草的沙疙瘩有大有小有高有低,仿佛是一些肺腑之類的器官。如果站在我們家的屋頂上往下看,這樣的擺布和組合的確是很有意思的。遺憾的是當時我還小,什麼都不懂,餓了隻知道向母親討要吃的,吃飽了什麼都不想,和一隻羊沒有什麼兩樣。產生這樣的聯想,是在很久以後。

菜園占地不到一畝,用父親的話說,是八分不到七分多一點兒。這是一個怎樣的概念呢?我當時並不是很明白。但我知道菜園的麵積是父親用自己的腳步丈量出來的,不容懷疑。在這個問題上,父親是非常自信的。

父親曾經是一個農民,甚至是一個好農民。一個好農民是不會欺騙土地的,是多少就是多少。欺騙土地的農民,最終會受到土地嚴厲的懲罰。父親後來放下鋤頭,成了一個牧民,那是後來的事情,這裏不說也罷。從土屋到菜園,途中需要吸一根紙煙的時間,還要吸得緩慢一點。遇上風大的時候,吸一根紙煙是走不到菜園的,風有助燃的作用。父親叼在嘴角的那根紙煙很快縮短了,父親就有些無奈地將煙頭吐到腳下,卻不再點上一根繼續吸,因為再走幾步就到菜園了,那根紙煙是應該節省下來的。

菜園旁邊有一口水井。並是一口老並,在我出生前十幾年就有了,長時間地呈現在日月星光的照耀之下。原本這口並是用來飲牲口的,牲口逐漸地增加,尤其是駱駝這樣的能喝水的大牲口多了起來,這口井裏的水就不夠用了,就隻能另外再打一口更深的井。這口井便被擱置了很長時間。一口好端端的水井閑得時間太長,總不是個事兒,如同一間常年無人居住的土屋,會頹廢衰敗得很厲害。我看見過一口塌陷的水井,井口已經不存在,圍繞曾經的井口是一個圓形的巨大的陷落區,呈直桶狀地縮到地麵以下,最低的地方距離地麵有十幾米深,牲口每到這裏,都要駐足觀望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繞著走,充滿好奇的眼神裏同時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這種塌陷的並其實就是一座墳墓,無論什麼樣的牲口不小心掉進去,想自己爬出來是不可能的。我無意地經過這口井時,並底裏已經躺著一副驢的屍體,屍體早就腐爛了,黑色的驢皮千瘡百孔慘不忍睹,有風穿過時嗚嗚地響,白森森的骨架卻像一副完整的標本。問題是我們家土屋後麵的這口水井,也同樣麵臨著陷落的危險。在很長時間裏,父親對此不聞不問無動於衷。父親一輩子都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沉默著的時候那臉上的肌肉和表情,像我們家土屋後麵的巴彥烏拉山,岡青中透著冷峻。對於這口危險的水井,我們家的其他成員誰都不敢提出與之相關的疑問。用母親的話說,我們一家人吃父親的,喝父親的,絕對不能惹得父親不高興。一口水井塌了算不了什麼,如果哪天父親塌了,就是天塌了。天塌了,誰都不好往下活。

就在我們一家人差不多已經忘記了這口水並的某一年的某一月的某一天,父親的心思突然活泛了,要依傍著這口水井開辟一個菜園。父親的這種心思,很像是沉潛得太久的農民的基因被重新引誘和激發,開始在血液裏鼓湧和奔騰,而且難以遏止。開辟這個菜園,是我們家當年一項艱苦的工程,是父親率領我們幾個兒子幹的,當時我是一個流著黃鼻涕的少年。

秋天的尾巴冬天的頭,熱一陣冷一陣,熱的時候越來越少,冷的時候越來越多,其中的滋味很不好受。天還沒有大亮,屋子外麵灰蒙蒙的,我們幾個兒子就被母親從熱乎乎的鋪窩裏叫醒,像搗一窩偷懶的雞。說是趁著日頭還沒出來,天涼好幹活。父親的鋪窩已經是個空殼殼,伸手往裏一探也是冰涼的,說明父親早就出門去了。有父親做著榜樣,我們幾個兒子都不敢再偷懶了。再偷懶就不是兒子了,就是先人了,這是母親批評我們幾個兒子的話。

先是就地取材,和泥扣土坯,用的水當然是這口被擱置了很長時間的並水。蓋房子似的將風幹了的土坯一塊一塊碼起來,壘成半人高的牆。牆壘在父親經過腳步丈量後又用鞋底子劃出來的線上,線並不是很直,壘起來的牆也並不是很直。等到所有的牆都壘起來了,再裏裏外外抹上一層厚實的草泥。泥裏的草是馬蓮草,有很強的韌性。一個正方形的菜園便有模有樣地矗立在我們家的土屋後麵了。或者這樣說,一個有模有樣的萊園矗立在蒼天之下漠野之上。這樣的一個菜園,在當時我們所處的方圓幾百裏地的牧區是絕無僅有的。新的問題隨後又出現了,萊園的培對付羊的搗亂是可以的,羊群裏最有力氣的羝羊也抗不倒它,遇上駱駝樣的大牲口就不行了,萊園的牆簡直不堪一擊,虛弱得像一張紙。怎麼辦呢?有辦法。父親早就想好了,牆頭上紮一道濃密的野杏樹枝。野杏樹枝上長滿了尖硬的刺,尖硬得跟鋼針一樣。再大的牲口也同樣是血肉之軀,既然是血肉之軀就沒有不怕紮不怕疼的道理。牲口都怕紮都怕疼,受不了皮肉之苦,隻好對菜園敬而遠之。野杏樹生長在離我們家土屋後麵十裏遠的艾萊山裏。艾萊山和更遠的巴彥烏拉山沒有什麼關係,是一座並駕齊驅的獨立的小山,山裏長滿了野杏樹。每逢秋末冬初,野杏樹遭到霜打,葉子就紅了,紅上一些天又紫了,仿佛地理書上講的火山噴出的岩漿,沿著一道道溝壑緩慢地流淌,逐漸地冷卻下來,最後才變成石頭一樣的頗色,和山融為一體。

父親就又率領我們幾個兒子到艾萊山裏去。去的時候我們的腰上紮一根駝毛繩子,父親的腰裏還別著一把閃閃發亮的斧頭。往回走的時候我們的身後用駝毛繩子拖著一捆暗紅色的野杏樹枝。我們身後的野杏樹枝有多有少,我的最少,少的原因是我最小,是家裏的“老疙瘩”。父親的最多,父親在每一件事情上都是我們幾個兒子的榜樣。這同樣是一種體力活,一趟趟地拖著野杏樹枝走,一路甚是辛苦,磕磕絆絆不說,還要吸進去不少塵土。一個個鼻子不是真子,眼睛不是眼睛,灰頭灰臉的模樣,像是從地裏鑽出來的。這又是一支奇特的隊伍,我們的身後都拖著一把渾身長滿尖刺的大掃帶,幾隻豎起前腿走路的刺蝟似的。所過之處枯草披靡,掠起的塵土狼煙一樣經久不散。地上的野兔嚇跑了,天上的鳥兒驚飛了,灘上吃草的牲口也沒見過這樣的陣勢,撅著屁股夾起尾巴四處逃奔,整個場麵看上去十分滑稽。過往的蒙古族牧人就讓馬兒停下來,然後端坐在馬背上看稀罕,邊看邊笑話,說是你們把羯羊肉吃多了,酥油茶喝多了,身上憋脹得不行了吧?如此這般地撤著歡兒,野叫驢一樣。你們看看,你們把好端端的草場糟蹋成了什麼樣子?你們這個樣子野叫驢都不如啊。

父親也笑,卻不多說什麼,濃密烏黑的絡腮胡子被汗水浸潤後,和別在腰裏的斧頭一樣,也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父親是個沉默的人,尤其是他們批評父親把好端端的草場糟蹋了,父親心裏是愧疚的,就更不好多說什麼了,就隻能幽徽而謹慎地賠上笑臉。其實情況並不像他們說的那麼嚴重,隻要冬天落雪,隻要來年有雨水,被父親糟蹋了的草場還是能夠再長出草來的,還能夠恢複原來的模樣。父親不說什麼,我們幾個兒子更不能說什麼了,也學著父親的樣子,低頭匆匆走過去。我們幾個兒子心裏是有氣的,其中有一半是針對父親的,隻是誰都不敢說出來。從來不種糧食不種菜的蒙古族牧人把我們的笑話看大了,他們認為我們當時的行為無疑是瘋子的舉動。如果說父親是一個老瘋子,我們幾個兒子就是小瘋子。老瘋子生了幾個小瘋子,老瘋子和幾個小瘋子加在一起,就是一群瘋子。就是這樣一群瘋子,卻做著一件真正的瘋子做不出來的事情。在天蒼野茫的曠闊大地上,一群不是瘋子的瘋子開辟出了一個菜園。每逢夏秋季節,大地上有一隻綠色的眼睛,遙望蒼天,觸摸人間冷暖。

我十六歲那年,正趕上“文化大革命”結束後恢複高考的第二年。我考上了北方一所普通的大學,我必將從此離開生我養我的牧區老家,走進一個陌生的人生領域。之前我跟著出嫁的姐姐,在百裏外的那個以盛產湖鹽而聞名的吉蘭泰小鎮上學。平時不回去,等到放假才回到牧區,回到父母身邊。艾萊山下有一條公路,搭乘便車在離家最近的地方下來,沿著緩緩下降的山坡徒步行走,身後背一隻並不沉重的書包,感覺很是輕鬆便捷。冬天踩著羊糞蛋兒一樣細碎的石礫,夏天踩著地毯一樣的綠色的草灘,藍玻璃似的天,羊絨似的雲,還有野兔和鳥兒時不時地從腿腳旁邊和頭項上掠過去,回家的感覺真好。我的目光是平視的,先是散落在草灘上的駝群和羊群,接著是菜園,然後才是我們家的土屋。特別是放署假歸來,菜園最惹我的眼目,往往忽視了駝群和羊群以及我們家的土屋。菜園是綠色的,那伸出牆頭的沙棗樹舉著冠,像一把把撐開來的傘。我也知道的,樹欲靜而風不止。但又覺得炎熱的夏天有時並沒有一絲風,連天上的雲都一動不動,樹梢和樹葉卻在徽妙地搖晃,倒是風欲靜而樹不止了。大約是樹時時刻刻都在生長著,才要那樣微妙地搖晃。樹種在菜園的周遭,疏密有致地包圍著菜園。樹下就是一畦一畦的青菜了,當然也蓬勃地綠著,隻是比沙棗樹要低矮許多,走不到園子裏是看不見的。韭菜啦芹菜啦蘿卜啦白菜啦什麼的,樣樣都要種上一畦。父親也很想種上一些辣椒和西紅柿,但是未能如願以償。春天的風沙太大,種進去的辣椒和西紅柿剛剛露出一點兒苗頭,就被活活地打死了。辣椒和西紅柿這樣的萊,有如經不起風雨的小女子,也太嬌氣了,不種也罷。韭菜和芹菜都是可以蓄根的菜,入冬後在它們的蓄根上麵覆蓋一層厚厚的糞土,來年春暖就會及時地冒出新芽。父親在韭菜和芹菜的蓄根上覆蓋的是驢糞。其實,最方便的是羊糞和駝糞,這兩樣糞多得到處都是。離菜園不遠的新並旁邊就是一個很大的糞場,連我們家土屋的牆根兒和門檻下麵都有。父親卻說,羊糞火大,駝糞堿大,驢糞最好。恰恰是驢糞最少,我們不可能像養羊和養駱駝那樣養一大群驢。在我們牧區,驢是最自由最瀟灑的牲口,風一樣地在曠野上四處浪蕩。驢跑到哪裏,就把糞天女散花般地撤到哪裏。我們家隻養了幾頭驢,驢少驢糞也少,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於是,趕在冬天來臨前,收集和存儲驢糞就成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同時也是非常麻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