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麻袋裝二百斤玉米,五麻袋就是一千斤玉米,一千斤黃燦燦的像金子一樣的玉米。這些玉米有特殊的用處,是乏弱牲口們的救命糧,顯得比金子還要珍貴。母親看我們幾個兒子餓得愁眉苦臉頭重腳輕,心裏不忍,就趁父親外出的日子,用一個搗辣椒的鐵窩兒將玉米一點一點地搗碎,煮成玉米粥。母親搗玉米時臉上既有寬慰又有擔心,擔心大於寬慰。這事不能讓父親知道,父親會嚴厲地製止這種損公利己的行為。那年月裏的父親,頭頂上罩著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亮閃閃的光環,既是人民公社樹立起來的生產標兵,同時又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父親得來的大小獎狀貼了半麵牆,還有幾個作為獎品的搪瓷缸子。獎狀和搪瓷缸子不能當飯吃,父親卻將榮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偷吃牲口飼料的行為,無疑會激怒父親。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為了不被父親發現,是想了一些策略的。每次動用玉米的時候,將五個麻袋都解開,從五個麻袋裏各舀出一小碗,要舀得很均勻,然後係緊麻袋口,挨個兒垛好,再仔細地檢查一遍地麵,是不是有一兩穎玉米粒兒撤落了,直到麻袋看不出被動過的任何痕跡,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才能夠放心。每偷吃一次,母親就戰戰兢兢地說這是最後一次,我們幾個兒子也說是最後一次。可是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再也管不住自己了,偷玉米偷上了癮,欲罷不能。後來,連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都看得出來五個麻袋比原先癟了,再怎麼搗鼓也恢複不到最初的樣子,除非麻袋裏塞上別的什麼東西。麻袋裏要是塞上別的什麼東西,那不就真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阿二不曾偷”了嗎?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偷吃玉米時,像一群老鼠,卻遠不如真正的老鼠那麼灑脫。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是老鼠,父親就是貓,貓不在家,老鼠鬧翻了天。
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偷吃玉米,偷吃牲口的救命糧的時候,危險緊緊地跟在後麵,終於在某一天晚上悄然地出現了。
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黑夜了,月亮露了半邊臉,滿天都是星星。輕柔涼爽的小風兒一陣一陣拂過來,一波一波地捎帶著草的清香,氣氛很好。夏天和早秋的晚飯,我們一家人習憤在屋子外麵吃。當院裏擺一張矮腿的木桌,很隨便地鋪兩條羊毛氈,大腳盤腕地那麼一坐。一口維臥的黑狗似的大鐵鍋在灶屋裏咕嘟著,咕嘟出貧困日子裏的溫馨。除了外出的父親,我們一家人端坐在朦蒙矓矓的月光下,開始津津有味地喝玉米粥。
基本上不用筷子,是真正地喝,將對在嘴上的碗轉著圈兒地喝,玉米粥不稀不稠,喝起來正好,因此喝出了此起彼伏的饕餮之聲。月光之下,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喝玉米粥的聲音響徹一片,感覺很像一個深度睡眠的人打著酣暢淋漓的呼嚕,狼咬掉了耳朵都醒不來。玉米粥喝到半道上,不期然地來了一個人,騎一匹高頭大馬。馬不叫,人也不吭聲,似乎連馬蹄子磕擊地麵的聲音都沒有出現,幽靈一般。這個人近距離地問了一聲”塞拜努”,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才從碗沿上抬起頭,當時的驚慌失措可想而知,就差將手裏的碗掉到地上了。這是個尋找牲口的蒙古族牧人,從早晨出門到日落,馬不停蹄地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又餓又渴,天黑時趕上了我們家的“飯局”。下馬坐定後先是一氣兒喝茶,接下來要吃飯,還要留宿,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讓過路的人餓著肚子,或者黑天半夜離去,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甚至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日後有人說出去傳開來,會讓我們一家人都丟盡臉麵,從此抬不起頭。可是,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將鍋裏煮著的玉米粥盛給這個蒙古族牧人,留宿當然是可以的,隻是多一床被鋪的事情。關鍵在於首先要解決吃飯的問題,總不能讓來人餓著肚子過夜吧。這個蒙古族牧人已經喝完了茶,盡管臉麵模糊不清,卻用饑餓的眼睛閃閃爍爍地盯著我們的飯碗,並且發出了有些幹澀的吞咽聲。情況是相當的不妙。巨大的危險已經到來,看來是躲不過去了。我們的母親進了灶屋,那樣子像是無奈地去給這個蒙古族牧人盛玉米粥,或者就此藏起來不再露麵。我們幾個兒子也傻掉了,坐在羊毛氈上成了木頭人,腦子裏空洞得能夠填進去一鍋玉米粥,然後是兩個可怕的鬼祟的黑字完了。怎知道是母親急中生智,到灶屋裏用鐵勺刮起了鐵鍋,鐵與鐵的碰撞和摩擦產生的金屬的聲音,雖然夠不上驚心動魄震耳欲聾,卻在無盡的夜色裏響得分明,響得不懷好意,而且很是有一些故作。我們幾個兒子又茅塞頓開地活了過來,活了過來便心知肚明,暗暗地為母親叫好,到底是母親有經驗呢。母親一邊刮著鐵鍋,一邊抱歉地說,實在是不好意思,鍋裏沒有飯了。這個饑餓的蒙古族牧人愣了一陣子後,起身,掉頭,上馬,離去,很快消失在夜色裏,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沒有再說一句話。等到這個蒙古族牧人走遠了,母親才走出灶屋,站在當院裏仰望著滿天星星,手撫著胸膛長出一口氣,似是終於卸下千斤重負。偷吃牲口的飼料,就是偷吃牲口的救命糧,就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角,是非常嚴重的錯誤,一旦被人發現舉報上去,後果不堪設想。幸虧有夜色的掩護,幸虧有母親的急中生智,我們的錯誤行為才沒有徹底暴露。
間題其實並沒有解決,巨大的危險依然存在,隻是暫時地被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給忽略了。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很快想到了一個常識性的問題,玉米是有香氣的呀。玉米和白麵、黃米一樣,也是糧食。作為糧食,玉米的香氣和草的香氣完全不同。特別是煮熟的玉米粥,那樣一種無可替代的香氣在空氣中四散漫溢,是誰都阻止不了的。母親的急中生智,在這種漫溢的香氣裏是經不住推敲的,反而弄巧成拙。可惡的玉米,你為什麼會有那樣一種四散漫溢的香氣呢?那個蒙古族牧人在夜色裏匆匆離去,沒有留宿,沒有再說一句話,已經表明了這樣的危險。毫無疑問,那個蒙古族牧人是聞到了玉米的香氣的,除非那個蒙古族牧人息有嚴重的鼻炎。事實上,在浩蕩的漠野大地上穿行的蒙古族牧人身體特別健壯,很少生什麼病,他們有著狼一樣靈敏的噢覺,他們能夠輕而易舉地聞見幾裏地之外人家“查哈”上的酒香和肉香。這一次可好,不僅我們幾個兒子傻掉了,成了木頭人;母親也傻掉了,也成了木頭人。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的腦子裏再一次出現了那兩個可怕的鬼祟的黑字:完了。
接下來的那些天,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被玉米的香氣籠罩著,連睡覺都變得提心吊膽起來,生怕屋外突然有什麼不祥的動靜。還有我們必須直麵的父親,我們既盼望著父親回來,又害怕父親回來。從那天晚上開始,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已經不是什麼老鼠,是熱鍋上的螞蟻。
在往後的日子裏,這一件令人擔心的事情被時間緩慢地消弧了,那種可能出現的大麻煩並沒有出現。父親也好像始終沒有發現麻袋裏的玉米少了,好像始終不知道這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該做什麼做什麼,一家人安然無恙。隻是父親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了。父親原本就是一個沉默的人,父親現在這個樣子又將沉默變成了沉重,像是深藏著不可告人的心思。還是那樣,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誰都不敢問,生怕一不小心突然惹怒了父親。認真地想一想,無論父親究竟知不知道,我們一家人都應該首先感謝那個在夜色裏匆匆離去的蒙古族牧人。那麼,又是什麼觸動了那個蒙古族牧人人性中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呢?答案似乎也是不言自明的。俗話說,敬人是個禮,鍋裏沒下米。在當時那樣的特殊境況下,即使我們家的鍋裏有”米”,也是不敢敬人的呀。還是要情不自禁地祝福那個在夜色裏匆匆離去的蒙古族牧人:一路走好,佛爺會保佑您的。
接下來,就有了我們家土屋後麵的菜園。
我們一家人吃上了青菜。
也不那麼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