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菜園(2 / 3)

那些日子裏,我們一家人全體出動,為收集驢糞而四處繁忙,父親仍然是榜樣。幾年種下來,菜園裏的沙棗樹長高了,菜也多得讓我們一家人吃不完。在西部廣大的阿拉善荒漠牧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一個小小的奇跡。這個小小的奇跡是父親創造的,當初那些嘲笑父親的蒙古族牧人,開始保持緘默,再也不認為父親是一個瘋子。既然父親不是老瘋子,我們幾個兒子也不是小瘋子了。

菜園成了一個美好的事實。

周圍的蒙古族牧人出門導找牲口或者辦別的什麼事情,回家的途中便要拽一拽馬嚼子,有意從我們家的菜園經過,經過時要停下來。馬立在菜園的門口,馬腰一聳一聳,馬頭一揚一揚,馬耳朵一抿一抿,馬鼻子一闔一闔。尤其是那雙漂亮的馬眼睛,像瑪瑙一樣綠得淌水,裏麵映的都是菜園裏靜靜生長著的一畦一畦的青菜。馬把菜園裏的菜當成青草了。馬沒有見過這樣的青草,馬像人一樣不斷地吞咽著口水。馬的口水順著鐵製的嘴嚼子,浙浙瀝瀝地滴落到地上。馬隻能嚼它嘴裏的金屬,品嚐鐵的味道。

那一畦一畦的青菜不是給馬吃的,那是人吃的草,那草也不叫草而叫菜。

父親就在菜園裏,低頭擺弄著他的青菜。父親的頭上紮一塊邊上有著一條藍道道的羊肚子白毛巾,汗水從父親的臉上不斷地流下來,有一些汗水準確地落到萊葉子上,像早晨的露珠。馬的咕嚕聲打擾了父親,父親就知道又有一個蒙古族牧人經過菜園。父親從青菜裏直起腰,那濃密烏黑的絡腮胡子也許刮了沒幾天,父親一下子年輕了許多。

父親早就準備好了,懷窩裏有一大抱齊刷刷割下來的韭菜和芹萊,包括一小部分還沒有長大的白菜和蘿卜。猛然一看,這些青菜就像是父親那濃密烏黑的絡腮胡子變的。父親會說一口流利的象古話:嘉!他乃賽拜努?(啊!您好嗎?)問候過了,父親就很謙虛地說,這是一點青菜,請不要嫌棄,請您帶回去吃吧。父親將懷窩裏的青菜遞給這個蒙古族牧人,這個蒙古族牧人略徽客氣一下,挪動一下汗氣很重的身子,張開馬背上被壓得癟癟的搭鏈,將一大抱鮮嫩欲滴的青萊塞了進去,隻露出一點菜梢子在外麵。這個蒙古族牧人道了別後,頭也不回地打馬離去,回家的路途上,伴隨著青菜的芬芳,或許還要哼唱溫婉的蒙古長調呢,心情應該是相當不錯。父親是真心實意的,沒有半點故作的意思。我們幾個兒子對父親的這種慷慨曾經很有意見,認為費心勞神種出來的青菜,為什麼要無端地送給別人?至於一家人是不是能吃得了這麼多的青菜,那另當別論。父親對我們幾個兒子的態度很不滿意,有一次瞪大了眼睛,狠狠地教訓我們說,一把青菜算個啥?你們狗日的都給我記住,人生在世不好活,不走的路都要走三回,誰沒有遇到過難處?草木一秋,人活一世,什麼最重要?仁義最重要,你們都給我好好想一想。往遠了說,是我們從千裏外的農村老家跑到這裏,占了人家的草場。父親這樣說,當時包括我在內的幾個兒子是不以為然的。我後來才知道,從春秋戰國以來,這裏就是蒙古人的遊牧區,十六世紀末清政府在這片遙遠的牧野大地上設立了阿拉善旗,至今也有三百多年的曆史了。照此說來,我們幾個兒子卻是十足的小心眼兒。

父親與周圍的蒙古族牧人成了很好的朋友。周圍的蒙古族牧人每逢請“查哈”(宴席,一般是在冬天),也不會忘記父親,父親是他們宴席上不多見的漢族客人之一。父親每請必去,將這種邀約看得很榮譽,懷窩裏揣上一塊磚茶和兩瓶燒酒歡樂而去,一去三五日甚至更長時間。父親常常大醉而歸,讓一峰識途的老騸駝馱著,韁繩鬆垮垮地搭在駝峰上。等到老騸駝不走了,駝背不搖晃了,父親才睜開眼,老騸駝已經站在了我們家土屋前的大柴垛旁邊。父親走了幾十年蒙古族牧人的“查哈”,直到老年才徹底收斂了。不是父親不想走,是實在走不動了。父親也把蒙古族牧人各種各樣的“要蘇”(規矩)不折不扣地學了來,效仿得頭頭是道,令周圍的象古族牧人嘖嘖稱奇。我上麵的三個哥哥後來相繼娶親時,就是由父親做主,完全按照當地蒙古族牧人的婚俗進行的,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聲唱歌,幾乎將我們家土屋子前特意支起來的幾頂氈包抬起來扔到天上去。我這樣說,話題似乎扯遠了。

那麼,就再回過頭來說我們家土屋後麵的菜園。

自從有了菜園,我們一家人幾乎不吃肉了,整整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我們一家人的肚子裏沒有一點油腥,盛的全是青菜。盡管我們放牧著不小的一群羊,而且其中一半就是宰殺吃肉的羊。不過,宰殺一隻羯羊也不那麼容易,得牧業隊長親自批條子,理由必須充分。即使娶媳婦嫁姑娘這樣的大事,也要受到嚴格限製,因為牲口是集體的財產,隨意動不得的。那就吃青菜好了,在廣大的阿拉善荒漠牧區,絕大部分牧人一年四季連青菜都吃不上,這是不爭的事實。現在回憶起來,我們家土屋後麵的菜園真的是功不可沒。菜園甚至有著某種救贖的意味。而給菜園賦予這種意味的人,還不僅僅是我們的父親。這樣一說,問題似乎又有些複雜。為什麼呢?事情過去幾十年,我才感覺自己有一些清楚了,如同黑暗的天空亮出了一道撼隙,終於解開我曾經的迷惑,這就是父親當時為什麼要開辟這樣一個菜園。

前麵已經說過,表麵的起因是一口被廢棄了的井,井裏有水,水能夠澆灌一個不到一畝的菜園。肉沒得吃,多一斤白麵都弄不回來,父親的幾個半大兒子,又正是吃死老子的時候,按月供應的商品糧就那麼一點,根本不夠吃。不知為什麼,那時候的我,眼睛一睜開,從早到晚總是吃不飽,即便是吃飽了餓得也快,吃了上頓等不到下頓,鬧得母親整天圍著鍋灶轉來轉去唉聲歎氣的。有幾次,母親瞞著父親自作主張地動用了牲口的飼料。飼料也是定量供應的,無非是一些玉米,從大隊的倉庫裏馱來存儲到我們家的側房裏,離開牆一尺垛了五個飽鼓鼓的麻袋。怕老鼠糟蹋玉米,父親在麻袋下麵墊了一塊木板,木板下麵砌了兩個土坯墩子,土坯墩子下麵放一隻捕捉老鼠的鐵夾子。說不定哪天夜裏,就從麻袋下麵傳出來一聲鐵夾子的響動,驚醒正在熟睡的我們一家人。父親興衝衝地去了,再一次支好鐵夾子,回來時手裏倒提著一隻七竅流血已經斃命的老鼠,讓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子看過後,手一揚遠遠地扔進門外的黑暗裏。消滅一隻老鼠,就意味著玉米少了一個盜賊,多了一分保險。按說應該養一隻貓的,貓捉老鼠天經地義,還省去了黑天半夜鑽出熱被窩又穿衣又套鞋的諸多麻煩。但是貓要吃要喝,要從我們一家人的口糧裏分一勺飯,日積月累不是個小數目。既然是這樣,那麼貓就別養了吧。還是鐵夾子實惠,不吃不喝地夾老鼠,一夾一個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