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水(1 / 3)

駝子站在水溝旁一個勁兒地愣神的時候,太陽已經靜悄悄地露出了臉,看上去有些羞澀,還一副濕漉漉的樣子,像一隻剛剛被清水洗過的白色的瓷盤。烏青的雲層正在淡化,這時也變得輕薄了,大片的天空是瓦藍瓦藍的那種,潔淨得一塵不染,又深邃得令人心悸。

雨後初晴,難得的好天氣。

陽光是逐漸熱起來的,是一個悠長和緩的過程。因為下了一場少見的大雨,熱起來後就有一些潮悶,空氣裏的水分很充足,很像南方那種司空見慣的日子。陽光照著雨後的大地,也照在駝子的身上時,其實還是很舒坦很愜意的。駝子以乎並沒有感覺得到這種舒坦和愜意,站在那裏黑著臉凸鼓著腮幫子,整個的表情與淨朗的天空反差很大。他正在思考著這樣一個問題:是不是要趟過水溝到對麵去?這個問題的出現,卻是由一隻羊引起的。

棚圈裏少了一隻黑花頭綿羊。

大雨停歇之後,駝子就去了棚圈,意思是給一群羊添上些幹草。羊這種東西生來出息不大,餓了就知道亂叫喚,吃胖了就等著挨刀子。黑花頭綿羯羊是羊群裏最胖的一隻羊,也許是怕挨刀子,就趁著雨天的掩護逃跑了,像是長著一顆人一樣會思考的腦袋。駝子將草垛都翻了個遍,黑花頭綿羯羊還是不見蹤影。駝子氣不過,就站在棚圈裏大罵:狗日的,你就是想挨刀子了。罵罷了,駝子徑直去了土屋前麵的那條水溝。他不敢回到屋裏去,怕父親知道後,拿起掛在牆角的那根韁繩抽他。那根韁繩是用賣不出什麼好價錢的粗羊毛擰成的,通體袒露著針狀的倒毛刺,一抽一條梭子,肉上就爬滿了紅色的蚯蚓,疼得身子挨不到氈上,得好幾天才能消下去。父親沒事的時候,愛四叉八蹬地躺在土炕上,這樣舒服。身邊再放個燒酒瓶子,時不時地咂上幾口,便是舒服了又舒服。父親一旦被什麼事情激怒後發起威來,往往要拿駝子出氣,那根韁繩就成為了忠實的幫凶。駝子怕父親,也恨父親,就從心裏罵上一句:老賊!

黑花頭綿羯羊吃了不少偏食,很爭氣地胖了起來,尾巴大得像鍋益,頭卻小得不成比例。羊的頭其實還是那麼大,羊頭也沒有變小,主要是羊身上的其他地方胖了起來,因此給人造成了一種錯覺。讓黑花頭綿翔羊首先胖起來,這也是父親的刻意安排,父親想吃羊肉了,尤其是想吃新鮮的羊血灌腸和煮得白白嫩嫩的羊尾巴。這場大雨一下,更加撩動和堅定了父親吃羊肉的欲望和信心。就不要再擔心什麼了,有雨了,有草了,所有的羊都能夠吃胖,那麼黑花頭綿羊挨刀子的時間就應當提前。雨停了,剛從窗口透進來一點陽光,有些坑窪地方的雨水還沒有滲幹淨,父親就急不可耐地說,去把狗日的給我抓來。刀子早已經磨好了,在暗夜裏發著賊人眼睛似的寒光,而且放在隨手能夠得著的地方。駝子也是興奮著的盼望著的,都幾個月沒吃肉了,肚子裏的那點油水早讓清湯寡水給取代了,看見天上飛過的一隻麻雀都想流口水。駝子應了一聲,背著那個與生俱來的永遠摘不掉的“鍋”跨出門,瘦小的醜陋的身子向著棚圈飄飛而去。

不期然的是,黑花頭綿羚羊不見了。

駝子一下子就愣在棚圈裏,呆了傻了,半天才回味出問題的嚴重性。

這下可好,不消說羊肉吃不上,他自己還要招來一頓皮肉之苦。盯著波光粼粼的水麵,駝子的臉色很陰鬱,思謀著該怎樣應對父親那酒氣衝天吞掉活人的模樣。那就趟過水溝去吧,想想又沒有那個必要。黑花頭綿羊的本事再大,也斷定趟不過水溝去。羊這種東西又不會遊泳,見了大水就縮頭縮腦地直往後退,除非身上突然長出來翅膀,鳥兒一樣飛過去。黑花頭綿羯羊淹死無疑,連屍首都找不回來,這麼大的水,早就漂遠了。

從水麵上不斷翻騰的浪頭判斷,水深足有三四尺,有的地方恐怕還不止。水流也很急,浪頭一個接著一個,有的地方還有旋渦,將連根拔起的枯草卷成團兒旋進去再翻出來,草團上便裹著黃色的泡沫,然後漂漂遊遊順流而下,像說不出什麼名堂的精怪,讓人瞧著就心裏發慌。水溝是蜿蜒著的,兩岸卻刀切似的陡直,時不時有鬆軟的沙土憑空塌陷,落入水中蕩開雷鳴般的轟響,激起的水柱又打濕了岸上鬆軟的沙土,以致水溝被越淘越寬,疑是一條洶湧的大河呢。其實,在一年四季的夏秋交替時節,才會有這樣一兩次大水漫過,接連幾日不斷。太多的時候,這條蜿蜒著的水溝沒有一滴水,是名副其實的一條幹溝。溝底幹得起酥,泛開骷髏一樣的堿泡子。每逢大風刮過,滿溝飛揚的灰白色沙霧迷得羊都睜不開眼睛。十年九早,有雨有水的這幾天,就是當地牧人值得喜慶的節日。在這樣喜慶的節日裏,殺一隻羊嚐一嚐新鮮,實在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啊。

駝子扭頭向西山看了一眼。沒有一棵樹的山坳裏白花花一片,在陽光下亮得令人目眩,仿佛無數的刀子堆積在那裏。水就是從那裏下來的,來不及滲入地麵,便咆哮著傾瀉而下,將幹枯的淤堵的水溝強行疏通了拓寬了。說來說去,水這種東西就是厲害,它要是真正地發起威來,恐怕什麼都阻擋不住的。這時又有一塊巨大的沙土崩塌了,溝岸沉悶地搖晃起來。

駝子渾身一抖。

水溝東西走向,岸在北在南。

滿溝恣肆的大水,阻斷了通往大隊部的車馬道。

駝子站在北岸。駝子瘦小的醜陋的身子佝僂著,麵對眼前的大水顯得是那麼的無助。駝子在岸邊站了已經有好幾個時辰,期待黑花頭綿羊還活著,能夠自己走出來,出現在他身邊。讓駝子能夠躲過去一場災難性的暴力,隻有黑花頭綿羯羊了。

狗日的鬼,你在哪裏?遲早的事情嘛,你就是躲過了刀子,也躲不過去這滿溝的大水。駝子悲憤地想。駝子後來終於想開了,準備回去接受那一場劈頭益臉的狂暴。既然躲不過去,就隻有麵對。

駝子——

果然從身後隱隱地傳來父親的喊叫,像是還裹著一股臭烘烘的酒氣,隻是在水的喧嘩中變得有些曲折,拐著彎兒。緊接著的情況就更加不妙了,駝子真切地聽見了喊叫聲之後出現的另一種聲音,那是鞋底摩擦雨後的沙地的響聲,在水的喧嘩和斷續的轟鳴中,竟然被駝子準確地捕捉到了。

駝子的臉麵已經開始條件反射地抽搐了,整個的人變得更加瘦小而醜陋。駝子便狠下心來,閉上眼睛咬緊牙關,等待父親尾隨而來,由遠而近,讓那雙能輕易地擰斷羊脖子的大手,像沉重的鷹翼撲打過來。駝子挨父親的打罵多了,也已經習慣了。還是那樣的,父親打完了罵完了,駝子就從心裏罵上一句:老賊!

就等待著。

提心吊膽地等了一陣,臉上不曾出現那種又麻又辣的疼痛感,也沒有臭烘烘的酒氣,卻隨即傳出來異樣的聲音:這位兄弟……駝子的兩眼突然睜圓,見了鬼一樣愣怔,又呆了傻了,瞬間的感覺是進入了一個夢幻般的境地。隆起的胸脯,細長的脖頸,烏黑的長發,粉白的臉上紅唇大眼。以及那一身不俗的衣著打扮。站在駝子麵前的,竟是一個年輕俊俏的女人,仿佛從天而降。駝子經曆過幾次這樣的大水,記憶裏除去滿溝的喧嘩和轟鳴,剩下的都是平淡無奇。黑花頭綿羯羊的走失,讓駝子無奈地站在了雨後的溝岸上,然後麵對滔滔大水,如此而已。

一隻黑花頭綿羯羊走失了。

一位年輕俊俏的女人卻奇跡般的出現了。

陽光是那麼燦爛。天空是那麼晴朗。水聲是那麼喧嘩。一個年輕俊俏的女人真真切切地站在駝子對麵,那一聲聲嬌喘如煙似霧,嫋嫋不絕。是的,這一切都很真實,真實得像一個虛幻的夢境。女人很疲累的樣子,掛在嘴角的徽笑便有點僵硬。女人腳上的皮涼鞋被水泡得失去了光澤,褲角也打濕了。看來這個女人走了很長時間的路,追逐著西去的太陽,心急如焚。女人的牙很白,是那種整齊的細密的明亮亮的水汪汪的牙和白。女人在微笑著的時候,陽光就在那很白的牙花上閃閃爍爍,很是生動,很是鮮亮。

駝子莫名地笑了笑。

這一切到來得是過於突兀了,讓駝子處在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裏。駝子是瘦小的醜陋的,但他的腦子是靈醒的,父親的暴力還沒有將他打成滿腦袋糨糊。駝子在一陣驚愕和詫異之後。作出了準確的判斷。

小城的女人。

由此開始向東而去,就是那個小城。小城依湖而建,人來車往,在這大得無邊的漠野深處,那可是個繁華的地方。駝子沒有去過那個小城,但他知道那個小城依傍著一個龐大的鹽湖。每逢夏秋交替時節,這水溝裏聚攏了西山上的滂沱大雨,然後一路蜿蜒,浩浩蕩蕩地注入小城旁邊的鹽湖,不斷地給鹽湖補充水源,滋養鹽根。那湖裏的鹽便挖掉一層再長一層,據說三百年都挖不盡。小城因為鹽湖而繁華,鹽湖卻因為這經過眼前的大水而豐饒。山不轉水轉,駝子生存的這片地界又因水而與小城息息溝通,讓一個瘦小的醜陋的牧羊漢子常常產生一種蒙矓的渴望。駝子尤其喜歡在夏天和秋天的夜晚爬到屋頂上,麵向小城的方向,像一截矮小的煙囪那樣端坐不動。或月黑或星稀的晚上,蒼穹如墨,鹽湖小城的一線燈光遙迢而清晰,有如茫茫深海中的一盞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