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子聽去過那個小城的牧人說,小城很熱鬧,小城的女人很風流……天還是那麼藍,並且隨著漸漸西斜的太陽越變越藍,疊了幾十層玻璃似的。水還是那麼大,看不出有什麼減弱的勢頭,依然喧嘩著轟鳴著,濺起的水柱跌落下去時,一些水珠濺到了駝子和小城女人的身上,就有了一絲絲涼意。溝兩岸耐旱的白茨草紛披著細碎的枝條和綠葉,小小的紅色的漿果正在成熟,到處彌漫著那種酸酸甜甜的芬芳氣息,給人的感覺是走進了造酒作坊。一道道沙梁無言地守望著一條洶湧的大河蜿蜒東去,永不回頭。一場大雨,讓久渴的大漠一次汲取了夠多的水分,在接下來的一些日子裏,它將是寧靜的溫柔的,暫時不會掀起那遮天蔽日的沙暴了。沙梁之間的湖道裏,必定會萌生出新的綠色,盡管秋天來臨了,所有的青草都必須在很短的生長期內,趕在寒流到達之前完成孕育和成熟的全部過程,播撒新的生命的種子。
秋天成長的草,總是因為生命的短暫而含有悲壯的意味。
這樣一場從天而降的大水,拯救了多少生靈啊。
那麼,就讓我們誠愚地感謝上蒼吧。
小城女人是怎麼想的呢?不得而知。
此時此刻的小城女人注視著寬闊的水麵,臉上的表情是焦慮的急切的,那小巧圓潤的鼻尖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一束順流而下的枯柴根上,趴著一隻老鼠,老鼠黑豆一樣的眼睛不停地東張西望,一副不甘心大水的圍困又束手無策的樣子,看上去很是滑稽。小城女人也看見了那隻老鼠,眉頭緊緊地皺著,眼睛卻一眨不眨的。小城女人顯然是想要到水溝的那邊去,但大水阻斷了她的希望。
馱子一言不發,他不知道應該怎樣直麵這個小城女人。小城女人的突然出現,簡直就是一個謎。不過,又因為這個小城女人的出現,駝子暫且忘記了走失的黑花頭綿羯羊。等到駝子再次想起黑花頭綿羯羊時,頭頂上的太陽又向西偏離了一點。駝子和小城女人躺在地上的影子又往東拉長了一點。駝子心裏一緊,準備掉頭離開,徑直走回屋裏去,去承受那一頓躲不掉的暴力。
大水滔滔,喧嘩聲中間雜著斷續的轟鳴。
這位兄弟——小城女人抬起頭來,兩眼在駝子的身上遊移不定,全沒有小城女人的那種矜持了,那模樣反倒挺可憐的。駝子正要離去,又被一聲輕輕的呼喚給定住,隻好重新麵對著這個小城女人。駝子一動不動的樣子,暗下裏卻將那瘦小的醜陋的身子挺直了,然後迎水而立,感覺自己比以往高大了些許。駝子想,我也是個男人呢。
小城女人說,我要過去呀。
駝子說,就過嘛。
小城女人說,我要去你們大隊部呀。
駝子說,就去嘛。
小城女人說,水大呀。
駝子說,水大。
小城女人說,怎麼過去呀。
駝子說,等著吧。
小城女人說,得等多長時間呀?
駝子說,三天三夜。
小城女人半晌沒有再說話,陷入了沉思。三天三夜這水才能小下去,才能讓人放心地趟過去。這等待的時間也太長了些,小城女人沒想到情況會這樣糟糕,而且是糟糕透了。返回小城是不可能了,小城女人搭乘一輛汽車到西山腳下,再下了車,再徒步走到這裏,一路輾轉,甚是辛苦。再說了,如果不是什麼非辦不可的事情,像她這樣的小城女人,又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地來到這裏呢?現在麵臨的問題是,如何趟過去這滿溝的大水。小城女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細密的汗珠再次滲出那小巧圓潤的鼻尖。
看來,這個小城女人確實有難言之隱啊。
小城女人不會遊泳,卻打定了主意要趟過這滿溝的大水去。
小城女人說,我要去治病呀。
駝子說,你有病?
小城女人說,是呀。
駝子說,啥病?
小城女人說,就是有病呀。
駝子就明白了,再看小城女人那急切的神情,他相信她沒有說假話。
大水前已經過去不少人,大部分是老人。像小城女人這樣的,駝子還是第一次看見。據說大隊部來了一位神醫,用的是包治百病的民間秘方。
一間騰空的飼料房被隔開,用水泥砌了男女兩個大池,坐浴三七二十一天,摻了各種草藥的熱水蒸氣升騰,晝夜不息。消息不脛而走,一傳十,十傳百,盡管收費不低,應者卻趨之若鶩。駝子不明白的是,城裏人怎麼也有那麼多的病?都是一副好端端的人模狗樣,包括眼前這個年輕俊俏的女人,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有病。
見駝子仍然呆立在那裏,小城女人沉吟半晌後掏出來一張百元鈔票:
這位兄弟……
小城女人要求駝子背她涉水過溝。
駝子再瘦小再醜陋,也是個男人。男人在危機和困難麵前,總是要比女人表現得勇敢和慷慨,這是經驗。再說了,又不是白讓你辛苦一場,我是要付給你勞務費的。在關鍵時刻,金錢的誘惑會起到很大的作用,這也是經驗。看來小城女人深知這個道理。小城女人遞過去那張百元鈔票時,臉上出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很自信,甚至有些居高臨下。
駝子鄭重其事地接過那張百元鈔票,舉起在陽光裏反複看了幾遍,隨手丟進水溝裏。水麵上,一隻精美的紙蝴蝶飄飄如仙,然後在一個急劇旋轉的漩渦中消失了,消失得了無痕跡。
小城女人大惑不解,十分驚訝地看著駝子。
駝子說,你看,我要錢幹啥?
小城女人說,你要什麼呀?
駝子說,我不要錢。
小城女人說,那你究竟要什麼呀?
駝子說,我啥都不要。
小城女人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還是那樣的,大水的喧嘩聲中夾雜著斷續的轟鳴。有趣的是,這時水麵上又出現了兩隻鳥兒。兩隻鳥兒逆水而飛,而且飛得很低,不停地以掌觸水嬉戲,伴之以婉轉,快活極了,也優美極了。這是兩隻什麼鳥兒呢?駝子並不認識,很有可能是從西山裏飛來的,也有可能是從更遙遠的地方飛來的,鳥兒可是長著翅膀的。駝子一時看得有些忘情。想必小城女人也看見了,站在那裏不言不喘,直到那兩隻鳥兒嬉戲夠了離開水麵,融化在燦爛的陽光裏。
這兩隻鳥兒可是一對夫妻嗎?
再接下來的情形,是駝子始料不及的。
駝子的目光被一團石破天驚般的粉白烙得生疼。小城女人要破釜沉舟了,要鋌而走險了,要自己涉過滿溝的大水去。小城女人開始不慌不忙地解除身上的衣物,做得是那麼的一絲不苟,那麼的超凡脫俗,那麼的目中無人,最後隻剩下薄如蟬翼的胸罩和褲頭。小城女人胸乳和臀部的曲線一下子鼓脹開來,鼓脹得昭然若揭,魔力四射。幾乎裸露的小城女人,在陽光下極富彈性地舒展著自己的身體。
都說,女人如水。
那麼,水裏的女人呢?
駝子的目光虛幻著,躲閃著。
小城女人這時就很挺拔地轉過身來,麵帶微笑地逼視著駝子這個瘦小的醜陋的男人。駝子開始後退著,終於退到溝岸邊,再往後退就隻能跌進大水裏去了。
駝子想了想,麵向大水背朝小城女人蹲下去,給了她一張隆起的崎形的脊梁。小城女人暢笑著就要撲上去,繼而呀的一聲跳得老遠,踩著了蛇一樣,掩飾不住一臉的厭惡。輕風乍起,駝子破舊的衣衫被掀開,袒露出身後那個與生俱來的永遠摘不掉的“鍋”。小城女人遲疑著不敢近前。駝子很有耐心地等了一陣,身後卻沒有什麼動靜。駝子扭頭看見小城女人很光滑地默立著,躲避瘟疫似的。想都不用想,駝子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駝子說,嚇著你咧?
駝子的這句話倒是很溫暖的,打消了小城女人的一些顧慮。小城女人說,你站起來呀。駝子就聽話地站起來了。小城女人繞到駝子前麵,略徽地猶豫一下,便輕捷地縱身彈跳而起,落入駝子同樣瘦小的懷抱裏了。
駝子說,走?
小城女人說,走呀。
於是,就走。
駝子和小城女人無奈地擁抱著,投入大水。
大水洶湧不止,泛起的一排又一排波浪從四麵圍攏過來,鼓蕩出大團黃色的泡沫,聲如獅吼。駝子負載了小城女人後,身子沉重地搖晃著,腳底的淤泥在急劇地下陷,像有一隻巨大的吸盤。駝子感覺著不曾有過的感覺,一切都和水一樣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