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冬日(1 / 3)

照例是一個冬日,幹燥,寒冷。

天還沒怎麼亮,老人卻比往日早醒了許多。四下裏很靜,靜得能聽清小孫子勻稱而細微的呼吸,在老人聽來,那隻是一種沒心沒肺的鼻息。小孫子蓋著又厚又軟的駝毛被子,睡得那個香甜,讓老人生出了一點兒善意的嫉妒。老人的瞌睡越來越少了,少得等不到天亮。老人坐起身,磨磨蹭蹭的樣子看上去像是有些不情願。其實是人老了的緣故,用當地牧人的話說是腰塌了,撬不上勁了。老人身下的狗皮褥子卻炸出一串暗綠色的火星,跟放電一樣。沒有誰給炕洞裏煨一把糞火,入冬後老人鋪一張狗皮褥子抵擋夜間的寒冷。沒給小孫子鋪,怕狗皮褥子火太大,撤掉了小孫子身上的精氣,將來做不成頂天立地的漢子。土屋裏除去兩口大缸和一個灶台,土炕占了多半地方。這盤土炕上曾經並排睡過三個人:老人、老伴和他們的兒子。老伴走了,兒子也走了,屋裏現在就隻剩下老人和他的小孫子。一老一小兩個人躺在一起,連半拉炕都填不滿,屋裏空蕩蕩的。

老人圍著被窩抽罷幾袋早煙後,麵南的小窗開始浸上一層淡淡的紫色,接著就變得亮堂起來,映出窗玻璃上如樹如草的霜花。老人的身上有了些許精神,那日日升起的太陽就是大鍾,老人不會耽誤時辰。這時,仍在酣睡的小孫子扭動幾下後蹬脫了被窩,袒露出光溜溜的身子,檔裏的那個小東西蓬勃而起,張揚得好似一枚銀子鑄就的箭鏃。好啊好啊,你個小兒駝,撒個歡讓我瞧瞧。老人的臉上露出慈愛而欣慰的徽笑,重新給小孫子蓋上被子。不過,老人的徽笑沒有持續多久,就被隨之而來的淒楚給頂替了。小孫子照例還要走,到幾百裏外的小城去,那裏才有他真正的家。

俗話說,孫子是個狗,吃飽跳培走。那麼兒子呢?狗日的哎,兒子狗都不如。想起兒子,老人的氣就不打一處來。老人忍不住地憤慨了。兒子讓老人傷透了心。

老人起身下炕,就此開始了一個牧駝人的一個短暫或者漫長的冬日。

點燃灶洞裏的柴草,再攏進去幾鏟子駝糞,等到滿屋子都暖和了,老人腰裏紮一條長長的羊肚子毛巾出屋去。毛巾很有些年頭了,早就變得烏黑不堪,髒得像一根油熏熏的羊腸子。老人並不在乎這個,老人連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都不願意洗一洗,還管什麼毛巾幹不幹淨不淨?多少年了,老人就是這麼過來的。不知為什麼,老人今天沒有喝早茶,這有一點反常。老人出屋的時候,打了一個很沉重的哆嗦。老人扶住門框才站穩了,就覺得骨頭縫裏嘁嘁哢哢直晌,像有一把刀子從骨頭縫裏攮了進去,然後不懷好意地剮來剮去。老人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臨出屋時沒喝幾口燒酒。燒酒瓶子就放在炕頭上,一眼就能看見,入冬後老人早起出屋都要喝上幾口,日日不間斷。今天卻忘了,老人本想退進屋裏補上這幾口燒酒,又想算了吧,便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去。

老人先是在屋簷下站了一陣子。

出門抬頭看天,這是包括老人在內的所有牧人都有的一個經久不衰的習慣。

太陽升得很高了。是個大晴天,這無風的冬日很難得,老人的心情又略徽好了一點。西邊是一道一道的沙梁,沙梁簇擁著海海漫漫地伸向遠方。沙梁又劃了一道起伏不定的弧線,將深藍的天空切出一半給了大漠,大地變成了渾黃。冬日的大漠,沙梁之間的一片片草灘上,柴棵挑著枯硬短粗的枝梢,有如一把把倒戳著的掃早。眼前的這一切對老人而言,實在是太過於熟識和平常了,自然不會引起情緒上的任何異常和波動。屋頂上的炊煙若有若無地飄落下來,融進清純幹燥的空氣裏,有一股淡淡的駝糞的熏味。這駝糞的熏味卻被老人捕捉到了,老人於是有些誇張地張開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感受著一種難以言傳的溫馨。或許在老人的一生中,駱駝(包括駝糞)的味道才是最地道的味道。也就是在這一刹那,老人似乎變得像個孩子了。

老人搖搖晃晃地走著。

老人的身子就是在這個冬天突然搖晃起來的,而且越來越厲害。

老人現在走向駝圈,駝圈距離土屋整整一百步,這是老人用年輕時候的步伐丈量出來的。現在老人走向駝圈時,大概需要一百五十步。駝圈高十尺,寬六尺,方圓七十丈,相當堅固穩當,成年的駱駝走進去僅露出雙峰的尖兒。想一想吧,這樣的一個鴕圈,能夠盛多麼大的駝群呢?隻有老人的心裏是有數的。駝圈是老人率領兒子蓋的,連起二十峰膘肥體壯的大騸駝,兩頭不見亮,在沙漠深處穿行了兩個多月,一越越馱回來梭梭柴,再一根根相疊碼起,還要填進沙土和駝糞夯實。工序是鐵定的,誰都不敢偷懶,老人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罩著兒子。其實,老人才是最辛苦的,臉麵被風沙剝落了幾層皮,手指頭腫得握不住酒盅。兒子受不下這個苦,站在大冬天的野地上那個哭啊,掏了心窩子似的。老人氣得仰天長歎:狗日的,你不是我的種,你也不是牧駝人的後。兒子說,我不做你的種,我也不想成為牧駝人的後。老人說,你狗日的給我滾。兒子說,滾就滾,天底下不隻有一條路。如果不是跑得快,兒子的腿早就斷成兩截了。老人當時像一頭狂暴的獅子呼嘯而至,手裏提的是一根碗口粗的梭梭柴。梭梭柴的堅硬是出了名的,漫到水裏百年不腐,如果不是寧折不彎,堪做牛車輪轆。兒子還是乘機逃跑了,一溜煙跑到幾百裏外的小城打零工去了。駝圈,無疑是老人牧駝史上的一項重大工程。還有緊挨著駝圈的糞堆,經過無數筐駝糞的層層積累和覆蓋,威風凜凜勢如一道山梁。風吹日曬雨淋,糞堆又沉澱了踏實了,怕是一百年也燒不完。駝圈與糞堆,屹立天地間,靜臥陽光下,在老人眼裏是再壯美不過的風景。這是一個牧駝人的榮耀,老人也因此而感到了少有的自豪。一輩子都務些啥?不用問詢老人,掃一眼駝圈和糞堆,答案就有了。

老人搖搖晃晃地走著,駝圈和糞堆投落的陰影連成一體,像巨大的蟒蛇將老人一點一點地吞噬,令人心生恐怖。老人當然不會有這種感覺,腳下反倒輕鬆了,眼裏盡是駝圈和糞堆的巍峨。一簇小小的柴棵橫在老人的腳下,老人沒有任何防備,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撲去,緊走幾步才又站定。老人氣喘籲籲,便也再次醒悟,這個年紀的人經不起張狂和跌撞了。

骨髓油熬幹了,裹著皮肉的骨頭棒子漚過幾十年,成了一把枯柴。見過乏死的羊沒有?將那羊的幹腿棒子敲折看看就知道了,骨髓油熬得隻剩一層皮,裏頭是空殼殼。老人想的是,我不是羊,即使乏死了也是一峰駱駝,乏死的駱駝比馬還要大呢。在駝圈和糞堆的陰影裏,老人駐足許久。

……老伴。

老人想起了自己的老伴。那是一個溫順得像老母駝一樣的女人,當初卻是用一捆駝毛換來的。老家那地方窮,人都想著法子往外麵跑,老人跑出來得早,沒來得及成家,直到後來在沙漠牧區站穩腳跟才有了這個老伴。老伴也是家鄉人,兩個村子緊挨著,雞犬相聞,人走動得更勤,親上加親。老人苦過一日進屋有熱茶熱飯,冬日又有熱炕頭熱被窩。隻可惜老伴的壽數太短,留給老人一個熊腰虎背的兒子,就到另外那個世界裏去了,走的時候連一句話都沒留下。那個冬日不似眼前這樣幹早,沙梁間長下駱駝嚼不盡的梭梭和白茨。駱駝雙峰筆直,牧駝人擺開排場吃手抓肉喝大碗酒,醉了就躺在主人家的熱炕上睡過去,醒來接著再喝,這樣的日子趕得上神仙了。老人那時就覺得自己是個神仙,一時間忘了回家,讓一峰識途的大騙駝馱著轉人家的酒場。後來轉到離自己的土屋最近的人家,老人的酒才醒了,也才想起連續十多天沒見著兒子和老伴了,就慢悠悠地往回走。至於駝群,老人很放心,駝群有老伴守候著,出不了什麼差錯的。

老人沒有任何預感,趟上屋前的一道沙梁,看見兒子迎麵奔跑,那越跑越近的樣子像一隻騰空的鳥,並且發出嗚嗚嚕嚕的聲音,老人仍然沒有意識到什麼。兒子想爹了嘛,這有啥奇怪的。那時兒子還小,挺直身子能從一峰大騸駝的肚子底下走過去。兒子越跑越近,兒子跑近了的模樣卻很特別,臉上不是笑著的,而是淚流滿麵,早已哭成個淚人。驚恐過度的兒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抬手指著土屋,連叫幾聲娘。老人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妙,有病的老伴出了問題。這時,老人也顧不得兒子了,跳下駝背扯開大步一路狂奔。屋前的沙梁上揚起一道渾黃的沙霧,沙霧裏奔跑著三個活物,老人在前,兒子居中,殿後的大騸鴕身後還拖著一根散落的韁繩。這一幕恰好被常年遊走且神且鬼的駝背瘋子看了個真真切切。駝背瘋子大笑不止,完全是一種欣賞的快活。老人和兒子都沒注意到駝背瘋子,駝背瘋子當時站在一棵高大的梭梭柴下,麵朝著土屋的方向。後來,駝背瘋子逢人便說這件事,甚至說得有聲有色伴之以手舞足蹈,像在舞台上表演著一個保留節目。聽的人就對老人表示了強烈不滿,說是那麼好的一個女人,咋就讓早早走了呢?可見老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喝酒喝得連自己的女人都不要了。老人急急忙忙地趕到,隻見老伴的半個身子搭在門檻上。老伴是被一口痰給憋死的,老人忽視了這一口要命的痰,始終沒給老伴尋醫求藥。老伴走得太早,走的時候沒能喝上一口熱茶,沒能看上老人最後一眼。老人心裏的那個悔啊,卻又無以言說。那年冬天,沙漠裏早早落下一場大雪,世界白了整整一個月,似是為苦命的女人唱著無聲的挽歌。

老人在屋前的沙梁下埋葬了老伴。春月裏幾場雨水澆過後,老伴的墳頭還長出了綠茵茵的草棵,都是些香噴噴的野穀穗子。野穀穗子在風中搖曳不定,響出一片微瀾的聲音,像是對老人和兒子訴說著什麼。老人當時流了淚,兒子卻沒有流淚,用悲傷而憤恨的目光瞪著老人,甚至還有著那麼一種厭惡。麵對兒子的眼睛,老人一聲不吭,慚愧地垂下了頭。待到幾場沙暴過後,小小的墳堆被扯平了,再也辨不清老伴究竟睡在哪一道沙梁下麵。也許就是從老伴走了的那天開始,兒子變得不聽老人的話了,逐漸發展到公開對抗,直到拂袖而去。

老人走進駝圈,比往日晚了一個時辰。駝群中傳開了低沉而親昵的呼喚,那是母駝們在召喚自己的駝羔。老人抽掉門絆,駝羔們紛擁而出,急切地尋找著各自的母親。一夜之間,母駝的奶房裏蓄滿了濃稠的甘甜的溫暖的潔白的奶汁,奶房上遍布著的青色的疙疙瘩瘩的血脈,在晨光裏有著半透明的質感,仿佛即刻就要脹裂開來了。母駝們那一雙雙被長長的睫毛半掩的眼睛裏,早就流露出急於哺育的溫情和渴望。駝鳴喧天,蕩漾的糞土遮去了清晨的半個太陽。一陣喧鬧過去之後,就是駝羔汲奶的聲音了,這聲音嗞嗞咕咕地響徹著,執著而熱烈,是一首充滿意趣的生命成長的大合唱。老人很快忘了剛才的不快,沉漫在屬於牧駝人的一種激情深處,心頭湧動著陣陣潮濕。

寒氣漸漸弱去,陽光不受遮攔地在駝圈、糞堆和駝背上流連纏綿。也有鳥雀出現在草棵上,又像彈丸一樣發射而出,留下一路鳴囀。天空純淨明朗,有蒼鷹在高處盤旋,那滑翔的姿勢優美至極,箭般俯衝下去複又扶搖直上時,利爪下早有一隻垂死掙紮的野兔。冬日的漠野沒有革浪鋪展,沒有大河奔流,生命的存在和延續都在封凍的土地上默默地進行。

老人穩穩地站在駝圈旁邊,像是對駝群以外的物事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