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冬日(3 / 3)

滿懷極其虔誠的崇仰,老人麵對駝雕凝視許久。怎知老人的臉色出現了某種不祥的變化,漸漸地變得陰沉和灰黑,就像是城牆上的灰磚那樣了。接下來老人脖子上的青筋一條條地遊動著,老人於是扯出聲來:狗日的,這是個啥東西?兒子說,駱駝。老人一下子就來氣了:這不是駱駝,瘦驢瘦馬都不是,給我砸掉……老人的叫罵招來許多行人的竊笑,像圍觀一個瘋子。駝雕下麵就突然變得少有地熱鬧起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將老人圍在中間,不停地竊笑著,掀起一陣陣嘲弄的聲浪。也有人說,罵得好,罵那些吃裏爬外的龜兒子。老人一下子受了鼓舞,罵得更加起勁。

兒子不曾提防老人會這樣破口大罵,羞愧難當地將老人拽出人群,匆匆離開。兒子的頭垂得低低的,臉紅紅的,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讓你進了一回城,就把人給我丟下了。

老人說,咋?

兒子說,你不懂,就不要胡說。

老人輕蔑地看了兒子一眼:你懂?

兒子說,我咋不懂?明明就是個駱駝。

老人說,你懂個球!

兒子再也不敢說什麼了。

還是說一說那座駝雕吧。

駝雕是用重金聘請外麵的一個藝術家設計雕刻的,采取誇張變形的手法,意在體現一種現代美。在常人眼裏,那駱駝沒有強健的體魄,而是細腰細腿,尤其那脖子細得像牧人打草用的一彎鐮刀。駝雕通體瘦長比例失調,那仰頭長嘶的模樣倒還有些張揚之態。老人沒有能夠琢磨出來。藝術家深居都市,大概對駱駝這種古老的生命物種知之不多,更不會想到自己的得意之作竟然激起了一個牧駝老人的強烈不滿。老人被真正地激怒了。

老人的心裏早已樹立起了一座駝雕,它是那樣的完美和神聖。這個藝術家也真是的,按說你就應該很認真地走一走看一看,或許還要在老人麵前正襟危坐,虛心地聽一聽老人與駱駝那種相濡以沫的至善親情。那麼,在牧駝人眼裏,駱駝究竟是什麼呢?是集十二生肖之相的吉祥大物:鼠眼,牛蹄,虎耳,兔唇,龍額,蛇頸,馬腹,羊真,猴毛,雞胸,狗胯,豬尾。

在小城住了一夜,老人懷著一種很灰暗的情緒,回到大漠深處。那座變形的駝雕加深了老人對小城的厭惡。老人寧肯不認兒子,也無法丟棄駝群和大漠,這一切都已經深深地沉澱在老人的生命裏了。如果是一隻小船,老人也願意在屬於自己的一片水域上漂泊,哪怕苦海無邊。老人是那樣的固執,固執得像一個孩子。兒子麵對老人,真的是哭笑不得。兒子無可奈何地說,我送你回家還不行嗎?老人這才很勉強地笑了一聲。兒子隻好少跑一趟長途,丟掉大把唾手可得的票子,將老人送回大漠深處。兒子為了補償不孝的愧歉,連哄帶騙地留下小孫子陪伴老人,老人例外地沒有拒絕。

駝群趟出去了幾十道大大小小的沙梁,消失在幾座相擁的大沙丘背後。

冬天的季節裏,駱駝喝水比以往少了許多,隔三差五才上一次井,今天正是輪空的日子。送走駝群後,老人背著芨芨筐進了駝圈。駱駝是大牲口,吃得多拉得也多,幾十峰駱駝臥過的鴕圈裏,就留下了大堆大堆的駝糞。駝糞和駝尿又凍在了一起,硬得跟生鐵一樣。老人將糞塊攬進筐裏,一趟趟背出去傾倒在巨大的糞堆上。巨大的糞堆就是這樣一筐一筐堆成的,以至有一條深陷的小路蜿蜒在駝圈和糞堆之間。老人攬得很慢,芨芨筐裏的糞也隻有一半,多了不行,多了老人背不動。從這個冬天開始,老人收拾駝圈的速度明顯的慢了,收拾一遍差不多需要一天的時間,攬完了駝糞,還要用勾叉擼勻圈裏的沙土,這道工序才算結束。冬日的陽光曬透沙土表麵,駝羔夜裏臥上去便能保持體溫,不掉毛不塌膘,能夠輕鬆地熬過漫長而寒冷的冬天。早些年這樣的活是由兒子去完成的,兒子幹活時常常心神不定,丟三落四,老人沒少責罵過。現在兒子逃脫了,所有的活都得老人自己去完成,去完成一個牧駝人在每一個冬日裏的每一道工序,不能忽略任何一個細節。老人一輩子沒偷過懶,老人做著這些活的時候,心情是平靜的,同時也很充實。

天色舒展成一抹淡淡的藍,幾絲白雲停泊在那裏,使得冬日的天空更加高遠,更加空闊,也更加寂寥。冬日的陽光好似放慢了運動的速度,軟軟的,暖暖的,在渾黃的大地上悄然流淌。這樣的陽光照在人的身上,緩緩地穿透著衣服和肌膚,能催生一種奇妙的睡意。老人走出駝圈,孤零零地站在那裏,長久地注視著遠方,就覺得一道道沙梁都在悠悠地搖晃,附著溫柔而又神秘的靈性。梭梭林則呈現出一種深刻的灰白,細梢兒被駱駝嚼禿了,像滄桑老人的頭頂,透著生命的衰徽和頑強。駝群開始往遠處的梭梭林裏轉移,入冬後老人收攏駝群的路途也就一日一日地延伸,越來越長了,越走越遠了。

老人這時想起了屋裏的小孫子。

老人在小孫子身上傾注了一絲微弱的希望,期冀小孫子能夠奇跡般地延續一個牧駝人的夢,這也許是老人願意留下小孫子的最真實的理由。老人心裏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小孫子的離去隻是個時間問題,而且這個時間正在一步步地逼近。老人已經聽到這個時間正在逼近的腳步聲了。

似是應了老人的心境,小孫子這時蹬著一雙氈毛靴子走出了屋子。氈毛靴子的筒腰又深又寬,小孫子的腿腳全部塞進去後,靴筒裏麵還綽綽有餘。小孫子就這樣拖著一雙氈毛靴子磕磕絆絆地向著老人走來,像一隻調皮的小駝羔。氈毛靴子是兒子穿剩下的,還有七八成新,再穿個三五年是沒有問題的。這種靴子當然隻能在冬天穿,而且還要塞上厚厚的駝絨,穿上它雪天走遠路最好,腳心裏始終有一團火溫暖著。兒子卻將這麼好的一雙氈毛靴子丟進了炕洞裏,從此不聞不問。老人靠著駝圈慢慢地蹲了下去,然後不眨眼地看著小孫子。越走越近的小孫子使老人變得恍惚了起來,蒙矓中出現的是兒子的身影,和眼前這個場景好像沒有什麼不同。老人突然感覺很餓很渴,肚子裏咕嚕嚕直響。老人很想吃一碗香噴噴的酸駝奶泡的黃米飯,很想喝一碗熱騰騰的甜駝奶熬的磚茶。那時老伴還在,做好了飯就讓兒子來叫,老伴不像別的女人那樣粗聲大氣地喊。其實站在屋簷下亮亮地喊上一聲,三裏五裏地都能聽得見。那時老人或者在井上或者在駝圈裏勞作,白天的時候很少呆在屋子裏。那時的老人還是一條精壯的漢子,力氣很大飯量也很大,如果放開了肚子吃,能一頓吃掉一條煮熟的綿羯羊腿和半隻羊尾巴。可是哪裏有那麼多的綿羯羊腿可吃呢?老人也僅僅是那樣吃過一次,就把個老伴嚇著了。老伴細聲細氣地說,你這不是過日子,而是吃日子。老伴是個操持家務的行家裏手,將日子過得細水長流,過得有滋有味。老人在外麵幹活經常忘記了吃飯,習慣了讓兒子來叫。每見兒子走來,便餓得舒坦,餓得愜意,吃什麼喝什麼都香甜無比。這樣回味著的時候,老人突然覺出了一種刻骨的孤寂,那深陷的眼窩裏盛滿了陰影,兩道灰白的眉毛也在不停地抖動。

在老人的一生中,也許就這個冬日格外漫長。

老人總是和小孫子保持著某種距離,顯得並不是那麼很親近。老人心裏明白,這與小孫子無關,這完全是因為兒子的緣故,是狗日的兒子讓老人的心裏產生了這種微妙的變化。也就是在這個冬天,更確切地說,就是在這樣一個格外漫長的冬日裏,老人很想刻骨銘心地親近小孫子了,以此彌補自己作為爺爺的過錯。現在,拖著氈毛靴子的小孫子已經走到了老人麵前,距離老人蹲著的膝蓋還差一步。老人這時突然伸出去一隻手,將小孫子摟進懷裏,用花白的胡子蹭著小孫子嫩得滴水的臉蛋兒。小孫子見老人這個樣子,也就毫不客氣地揪起了老人的胡子來。盡管有一些疼,但老人沒有製止小孫子這種天真的行為。

老人笑一笑說,你是在揪草嗎?

小孫子說是。

老人說,爺爺的胡子就是草,爺爺也是草。

小孫子好像馬上意識到了什麼,就不再揪了,眼裏甚至還流露出一點歉意。這令老人莫名地激動,但老人畢竟是老人,臉上是看不出來的。小孫子的一隻腳從靴子裏脫出來了,老人仔細地給塞了進去。塞進去那隻腳後,老人又開始摩挲小孫子檔裏的小東西,小東西軟軟的細細的,捉在手心裏的感覺是濕潤的,像一小截兒煮熟的麵條。不過這沒有關係的,在老人的一陣摩挲中,它又不失時機地蓬勃起來了,又變得像銀子鑄就的箭鏃一樣了,這次給老人的感覺是具有確定的穿透力。老人一下子又想到了小孫子的成長,以及成長的力量。小孫子是第一次被老人這樣摩挲,有點不習慣同時還有點驚奇和興奮。小孫子後來還是掙脫老人的懷抱,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咯咯咯地暢笑著,笑聲陽光一樣鮮亮和燦爛。

你爸爸今日要來。老人說。

小孫子愣了一下,隨即又笑了。

老人說,你到了城裏還想爺爺嗎?

不想。小孫子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老人劇烈地搖晃一下,像被獵槍射中了,一顆子彈穿進胸膛。老人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也羞澀得無地自容。小孫子便不再笑了,恐慌地瞪著老人,一點都不明白在突然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小孫子欲哭的樣子,讓老人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老人便又笑了笑要站起身,努力了幾次都沒能如願。

老人不得不伸出一隻手讓小孫子拉了一把。老人再次聽見骨縫裏嘁嘁哢哢地響成一片,直往心的深處蕩去。和早晨出門忘了喝口燒酒一樣,老人重複了那種不祥的預感。

天色已是黃昏,驀靄正在合攏,向著駝圈、糞堆和屋子逼近,那遠方是更加的蒼涼而厚重了。晨出與暮歸,構成牧駝人一日的輪回。收攏駝群歸圈,還剩下這個冬日的最後一道工序。老人安頓好了小孫子,掖緊腰間的羊肚子毛巾,開始在已經變得沉重的黃昏中一步步地走向漠野,走向駝群。盡管老人對每一道沙梁都了如指掌,但這時老人已經耗光了力氣。沙梁像一堵又一堵高牆,處在這個冬日的老人幾乎是憑著本能攀援上升的。

天終於變得黑了,這是一種深刻的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寒冷漫過沙地越上沙梁,黑暗中似有無數的刀子在虛空裏遊刃。前方偶有幾聲駝羔的啼鳴傳來,是那麼的遙迢,點綴著大漠深深的夜色。老人知道,離駝群不是很遠了,老人也似乎看見了那一線緩慢蠕動的黑影,那就是駝群。老人就將自己放鬆了,坐在一道沙梁上大口大口地喘氣。過了一陣後,老人便不再喘了,平靜得無聲無息。老人感覺到自己飄飄而起,然後穩穩地坐在了駝背上,向著大漠的更深處走去。

寬闊的駝背。

溫暖的駝背。

搖晃的駝背……

前方有一個永遠擺脫不掉的聲音始終引導著老人。那是一首古老的牧歌,沒有一個牧駝人不熟悉那首古老牧歌的內容。它所要表達的深切祝福既充滿了歡樂,同樣又流露出淡淡的優傷。它的句式簡潔凝練,每一句都離不開駱駝。

兩道雪白的汽車的燈光出現在老人身後,像一把張開的剪刀穿刺和切割著大漠深深的夜色。

兒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