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夜(1 / 3)

走近那座黃泥土屋的時候,天快要黑了,空中充斥著幾縷醬色的雲絮,看上去很肮髒。他走了整整一天,從清早出門到現在,走得馬不停蹄。即便是真正的一匹馬,也不大可能不歇氣地走上整整一天,而不吃一口草不喝一口水。他沒有馬可以騎上走,就隻有靠自己的一雙腿腳了。他也知道的,天上那幾縷醬色的雲絮預報的是一個並不好的氣象,也就是說,用不了多長時間,從西邊刮來的風就會到達這裏。再看看那一輪斜斜的秋陽,又幹又澀的樣子,像極了是一張早已失去滋潤的老女人的臉,引不起他的一點欲望。

秋陽最後搖晃幾下,咕咚一聲掉進西邊的沙海裏去了,他也將一隻腳跨過了土屋的門檻。他有點自嘲地笑了笑。從表麵上看,他是一個很隨便的人,大大咧咧慣了。如果不是困頓的日子遇得太緊,他也就不會來了。屋裏太暗,跨進門檻時,有如跌入一口大缸,讓他一時不能適應。過了一陣子,眼前才逐漸地變得清晰了,狗洞大的一方小窗泛出青虛虛的白。屋裏呈現出一種莫名的冷清。主人不在家,屋門卻敞開著,門上連把鎖都沒有。在漠野深處,這是經常能夠遇到的事情,不足為怪的。他轉來轉去地找煤油燈,找火柴,總之是可以照亮屋子的什麼東西。他還想找一找能夠填飽肚子的東西,比如一塊烤得焦黃的燒餅,有酒有肉當然更好。他餓了,饑腸轆轆,腸胃裏真的像空蕩蕩地滾動著一個車軲轆。你想啊,走了整整一天的路,怎能不餓呢?然而,並無所獲。屋裏沒有一點令人親切的感覺,看來這屋裏的主人和他一樣,也遊手好閑慣了。

媽的。他嘟囔著嘲笑了一聲。

他的判斷一向很準確,隻是這麼一會兒工夫,風就來了,約定好了一樣。風掠過屋項時發出了幾聲尖厲的呼嘯,仿佛有誰神長脖子拚命地吹著口哨兒,秋天的氣息一下子就濃烈了起來。他想,你這個風三兒,來得也太快了,我還沒喂飽肚子呢,總不能讓我喝西北風吧?沒有找到煤油燈和火柴,也沒有找到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他覺得自己再無事可做了,就隻能坐在炕沿上,感受屋外那秋風的蕩漾和蕭瑟,做一種精神上的逍遙遊。風便又摸透了他的心思似的,不僅一陣緊似一陣地刮著,還裹挾著細細的沙子湧進屋裏,使他的臉麵毫不費事地覺悟到了那種令人厭煩的摩挲。他懶得去把門關上,關上又怎樣,風是無孔不入的啊。更何況這屋子,差不多已經是四麵透風四麵楚歌了。

他有足夠的耐心,這和他一貫的遊手好閑是一致的。他把一隻手伸進懷窩裏去,那裏揣著一張發黃的紙片兒。就是這一張紙片兒,讓他有些不由自主地走進了這屋子,而且一走就是一整天。早晨出門之前,他順盡了最後一瓶燒酒,他也知道自己開始身陷困境。而這一張並不起眼的紙片兒,在他眼裏卻是賞心悅目的,像一根救命的稻草,給了他信心,讓他濕漉漉地上岸。他有充分的理由,他沒有再猶豫什麼,以一個鯉魚打挺的姿勢彈跳下炕,氣宇昂揚地走出屋門,然後穿越無數道沙梁和大大小小的草灘,向著眼下這座土屋長途跋涉。由此又可以看出,他不僅是一個遊手好閑的人,同時還是一個經曆豐富的人,是一個精力旺盛的人。

一路上,他身上的酒氣在不斷地彌散,把秋陽都醉倒了。等到走進這座土屋裏,他一身的酒氣已經蕩然無存。他比什麼時候都清醒,清醒得像一個肩負著重大使命的革命黨人來到了秘密接頭的地方。於是,他終於看見一雙鞋悄無聲息地擺放在門檻下。這一雙鞋裏是有腳的,腳上卻沒有穿襪子,這一雙沒有穿襪子的腳就靜靜地停泊在鞋裏,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一抹微弱的光亮中,腳麵上浮出兩小塊鬆弛的皮肉。很顯然這雙鞋不夠合適,將腳麵上的皮肉擠兌得隆了起來。別的還隻是個輪廓,入夜的秋風再一次吹進來,便又拂蕩了一下高挑的褲角,接著是一角短促的衣襟和一縷散亂的頭發。他的目光是一截一截往上拾的,變得有一點興奮。他坐在屋裏的炕上倒成了主人,而真正的主人出現的時候,反而是做賊心虛的樣子,尤其是在夜間形跡可疑。她的膽子夠大的,如果是個膽小的人,恐怕就要被嚇個半死。呃呃。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了,喉嚨裏奇怪地響了兩聲,打著空曠的嗝噎。

來啦?

這是一個女人。

女人點亮了煤油燈。煤油燈就放在緊靠灶台的那麵培裏,牆上有一個挖進去的小洞。他說,我要知道燈在那裏,早就點著了。女人說,不咋的,這不是點著了嗎?他說,是啊,點著了,點著了就好。這是一盞小小的煤油燈,卻說不上巧妙,是用那種罐頭瓶子做的,瓶子上落了厚厚一層沙土。燈苗兒更瘦,像一顆發育不全的黃豆芽。無論怎樣,屋裏比先前亮了一些,能夠看得見女人大概的模樣了。女人的模樣說不上俊秀,身條還是勻稱的,該突出的地方也不是很癟,會讓男人產生最初的欲望。這就好,至少不會令人很失望。燈光使他如釋重負地輕鬆許多,他的屁股往裏挪了有一尺,雙腿盤著坐在炕上,更像是主人了。

他說,走了整整一天。

女人說,餓了吧?

他說,餓了。

女人將煤油燈放在炕中間的一方小桌上,就在灶台邊忙碌了起來,引著灶洞裏的柴革,往鍋裏添了兩勺水,開始在一隻瓦盆裏揉麵。那是一個烏黑而精致的瓦盆,有很不錯的質地,在灶火的映照下反射出富貴的華彩,這竟然使得屋裏的其他東西黯然失色。他的目光這時就盯著這隻瓦盆,以及瓦盆裏的一雙手。女人揉麵的手和被揉的麵交織在一起,顯出那樣一種溫暖的白。漸漸地,那麵的白和手的白分離了,從形狀和顏色都有所不同。麵的潤比手的潤要潤,麵的白比手的白要白。女人始終低著頭,一縷頭發分散開來,遮住了半邊臉,像是刻意這麼做的。他不出聲地笑了一下,靜靜地坐著,等待著這個女人做給他的一頓晚飯。這時,就有一陣啼聲傳了出來,斷斷續續的那種,卻很突兀。他一點都沒有提防,被這聲音著實嚇了一跳。他扭頭四處尋找,終於在靠裏麵的牆角發現了異常,那裏有一堆破布,破布在瑟瑟地顫動。這座到處都在漏風的土屋,就變得撲朔迷離了,如同一個虛幻的夢境。

卻不是夢。

他說,是一隻貓嗎?

女人聲音很輕地說,不是。

他說,那麼就是一隻小羊。

女人不再回答他。女人從瓦盆裏抽出手轉身走到炕沿前,然後半跪地上炕,半跪地移近炕角,將那一堆破布攏進懷抱裏。女人喃喃地說著什麼,他聽不清一句。女人還把頭埋進那一堆破布裏,拿自己的臉蹭著什麼。半跪在炕上的女人像一隻蝦。女人後來不再喃喃了,而是咕嚕咕嚕,嘴裏像是含著一塊不好消化的冰糖。

是個娃娃吧?他說。

女人沒有吭聲。

娃娃餓了。他說。

是個還在吃奶的娃娃?他又說,他又變得興奮了。他說著抬一拾手,卻沒有要離開或者回避的意思。用不著離開和回避的,女人奶娃娃的時候屁股往後一蹭,腰往前一扭,背過身去便可以了。他見過不少女人奶娃娃的樣子,有的根本就不在乎什麼,當著許多人的麵將一隻飽滿的奶子塞進娃娃的嘴裏,臉上籠罩著一層母性的紅暈,甚至還摻雜著炫耀的意思,意思是我的奶子多白呀,我的奶水多足呀。他喜歡看女人的奶子,女人的奶子就是那麼好看。可是眼前這個女人並沒有解開衣襟,更沒有露出奶子,他隻能在想象中完成自己的一次窺視。有了感應後,那一堆破布果然平靜了下來。他這時才覷見了那個娃娃,一個枯瘦的小人兒,分不清是男是女,半頭黃毛柔柔地遮住眉目,和一隻小貓或者一隻小羊也區別不到哪兒去。

在女人的撫慰下,小人兒不再啼哭,隻噓出些輕徽的鼻息,像拂動一張輕薄而透明的紙。

女人將娃娃放回原處,下了炕繼續做飯。女人再沒有說一句話,眼睛垂得低低的。終於在他快要餓過勁兒的時候,女人做好了一頓飯。這是一頓非常簡單的飯食,麵一半,湯一半,無油無肉,味道極其寡淡,令人聯想到灘裏枯黃的草,還有一股子土腥氣。女人將碗盛得很滿,端給了坐在炕上的他,碗裏倒是麵多湯少,斜斜地插了一雙筷子。女人歉意地說,你吃麼,你就湊合著多吃上些。女人說罷,又去照顧那個娃娃了。女人再度將那個娃娃攏進懷抱裏,坐在另一邊的炕沿上,然後騰出手掂著一隻碗,不厭其煩地吹走碗上的絲絲熱氣,那缺少血色的嘴唇嘬成了一個小小的圓洞,還有點往上翹。女人一心一意地喂起了自己的娃娃,看樣子是暫時顧不得他了。他托著碗,也暫時忘了吃飯。女人喂孩子的這一場景比灶火的光亮來得熱渴,有了人間的溫暖,屋裏便不再那麼淒清了。由此而至的某種情致也逐漸地濃稠了起來,使他就要忘記自己真實的身份和真正的目的。

他提醒自己,走了整整一天的路,不是來欣賞人世間這一幕的。但他首先要吃下這頓寡淡的飯食,對於一個饑餓的人,吃飯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看著碗裏的麵和湯,又無聲地笑了一下,沒有油肉,沒有燒酒,這顯得不合情理。走遮方圓幾百裏牧區,遊手好閑的他照例是遠道上來的客人。既然是客人,就沒有慢待的道理,油肉和燒酒不可缺少,少了這兩樣,人情立刻顯得單薄了。他受到了冷遇,而且是在這樣一個女人的屋裏。好麼,呃呃,他撈起一筷子麵條堵住了嗝噎。沒有燒酒,卻有女人,也好。

女人和那個娃娃比他先吃完飯,因為吃得很少。女人後來就站在炕沿下,靜靜地等著給他盛飯,他當然不會拒絕,直到那鍋底剩下一點糨糊一樣的湯汁。他餓了,也吃飽了,就這麼簡單。他看見女人散亂的頭發上醒目地紮著一根草屑,草屑是一根成熟的野穀穗子,在煤油燈的映照下金黃金黃的,很像是一支金簪子。女人真該紮一支金簪子什麼的,而不是草屑,那樣才楚楚動人。他看著這個紅顏已逝的女人,隱隱地覺得若幹年前這個女人的容貌其實還是很不錯的,說不定還很有風韻。遊曆過不少的女人,他弄不清楚何以錯過了眼前這個女人?在並非漫長的過去的日子裏。

早啦。他說。

早啦。女人也說。

女人的眼裏並沒有出現他所期待的某種東西。

旱了,女人指的是秋天吧?這個秋天確實是旱了,既然旱了,你就別指望天上落下一場刻骨銘心的透雨。現在已經是前半夜了,屋外漆黑一片,夜空裏沒有星星沒有月亮,什麼都看不見。風是從他進屋的時候刮起來的,到現在就沒有停過,並且還緊了一些。和白日裏不同,夜間的秋風清湛而刻薄,不單是像誰吹口哨兒,還像有誰揮舞著大刀片子,那刀片子很鋒利,一下一下掄圓,“日兒日兒”地響,聽著甚覺負債累累。屋門不知是什麼時候被關上的,這也肯定是風的傑作。風吹門來門自開,風也可以把門關上。關就關上吧,天黑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