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夜(3 / 3)

他嘲笑他身邊所有的人。

他是酒場大英雄。

他是情場大英雄。

他是賭場大英雄。

眼前這個娃娃的年齡和形態極不相稱,必然地引發另一個故事,再穿插進前麵的那個故事裏去。這個故事有一個必要的前提,在漠野深處,娃娃出生後長到會自己爬的時候,就用一根繩子拴在娃娃的腰上,繩子的另一頭則拴在一根木樁上,這根木樁釘在炕上最裏麵的牆角。這樣被拴住的娃娃就隻能在繩子限製的範圍內活動,活動的範圍當然也隻能是在炕上。將娃娃用一根繩子拴在炕角的一根木樁上的方法,是不是受了拴羊羔拴馬駒等的啟發,不得而知。但很多牧人就是用這樣的方法拴大了自己,然後拴大了自己的娃娃,卻是千真萬確的。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九年前的一個深秋,女人去草灘上放羊,走的時候就用繩子將娃娃拴在了炕上。緊挨著炕沿的灶台上熬著一鍋砸碎的羊骨頭,因為羊骨頭裏有油,熬出來的羊骨頭油浮在水麵上,放涼後油就凝固了,油和水自然分離。羊骨頭油是很香的,香得能再滲進人的骨頭裏去,就這麼香。女人拴好娃娃,煮好一鍋砸碎的羊骨頭,就去了屋前不遠的草灘上。那時的羊群還不大,草卻好得不得了,少見的好草場。屋裏的情況卻非常不好,一場災難正在悄無聲地逼近,女人當然是什麼都不知道。那娃娃自己掙脫了拴在腰上的繩子,倒退著向著那口熬羊骨頭的鐵鍋爬去。娃娃的兩隻小腳杵了進去,同時有一些油水濺到娃娃的身上。那時女人正在放羊回來的路上,差不多已經走到了屋門口,就猛然聽見屋裏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號哭,並且有一股異常的味道從屋裏彌漫了出來。女人丟下羊群就往屋裏跑,可還是晚了一步。娃娃被沸騰的油水燙掉了兩隻腳。女人抱起娃娃衝出屋子,卻不知道該往哪兒跑,天大地大,就沒有個地方可去。女人就隻能無助地和娃娃一起號啕,把一群羊都給驚散了。娃娃哭了整整一夜,女人也哭了整整一夜,那個疼啊,誰知道?後來,娃娃的腳就變成了兩個圓禿禿的肉錘錘,再也站不起來了,再也走不成路了。再也不長了,十歲了還就這麼大的一點點,說是把腿腳上的筋燙摘了,再也伸展不開了。

女人說,我到今天都想不明白,那繩子咋就開了呢?

女人說,我係的是死扣兒。

女人說,我哪怕早到一步呢?

他說,他呢?

女人說那時的男人第一次上賭場,坐在別人的賭場上輸掉了二十隻綿羊和二十隻山羊。從此男人就什麼都不顧了,連家都不要了,一門心思要把輸掉的羊再贏回來。往後的事情可想而知,男人負債累累。

你手裏拿著個啥東西?他說。

女人攤開掌心,是一雙娃娃的鞋。娃娃的鞋靜靜地睡在女人的掌心裏。鞋是黑色的條絨布做成的,做工很是精巧,看上去又圓潤又柔軟,虎頭虎腦的模樣,微微地洋溢著一股溫情。他的臉被娃娃的鞋蜇得一陣發燙。他還沒有婚配,當然也就沒有屬於自己的娃娃,盡管他早已過了婚配的年齡,甚至可以有不止一個娃娃。但他遊手好閑慣了。被他遊曆過的女人,也有願意嫁給他的,卻被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也許,他有自己的娃娃,被他遊曆過的女人後來都嫁了別人,而且都成為了母親。還有的女人婚後和他藕斷絲連,說不定其中就有他的娃娃。

誰知道呢?

就有幾聲羊的咩叫不期然地傳來,在夜的秋風裏是那樣的淒婉,也給屋裏的人平添了幾絲新的倦意。他的手像是不經意地向懷窩裏伸去,胳膊抬到胸處卻停了下來,然後又放回到原來的地方。

女人說,你困了就睡去,湊合一夜。

女人說罷下了炕往屋外走,留給他一個瘦弱的背影。女人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黑暗裏,消失在秋風裏。隨後又傳來女人的吆喚,吆喚被風吹得忽離忽低的,像一根細長的繩子蕩著秋千。女人吆喚過後,羊群就安靜了下來,漆黑的夜晚又充滿秋風的嘯叫。處在秋天的羊群很不安寧,尤其是山羊,膽子很大,這些家夥會跳出羊圈,悄然地離去。它們往往順風奔跑,一去不回頭。夜裏,女人要這樣出去好幾次,特別是在這種秋風肆虐的深夜。

他沒有動,眼裏映著女人出屋時留下的背影。

等到女人的背影緩慢地淡去,他又盯著牆角的那一堆破布。那個娃娃露出半個小腦袋,睡得很香甜的樣子。他的目光又轉向了屋門口,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麵對那個娃娃了。他的心裏有了不安,這在以前是不曾有過的。這時,女人進屋了,見他並沒有睡去,依然端坐在炕上,呆愣片刻後又笑了一笑。女人這是第一次露出笑容,卻沒有什麼內容。他以為女人不會笑呢,盡管那笑隻是閃了一下,但也讓他有了一點欣慰。女人就該笑的,笑一笑,十年少,女人就該笑口常開。

女人卻再也不笑了。

女人捂住腮幫打了一個噴嗦。是秋夜的涼意穿透了女人的身體嗎?

女人有些隱忍的一個噴嚏,讓他也感到了冷,畢竟已經是秋天了啊。

仿佛回應著他的冷,煤油燈的火苗兒也在瑟瑟地抖動,緊接著就搖擺起來,映在牆上的人影子東倒西歪,一時間扭曲得誇張而恐怖。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燈就滅了,屋裏頓時一片黑暗,黑得什麼都看不見了。在燈滅的一瞬,他看見對麵的女人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子,怕著什麼似的。其實,他已經不再期待什麼了,他很想告訴女人這一點,又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口。在突如其來的一片黑暗中,他一動不動。

他看不見女人,女人也看不見他。

他們就那樣靜靜地坐著。

過了半響,女人說,我把燈點上。

他說,算了。

女人沒有吭聲。

他說,省點煤油。

女人說,十年了,我很少點燈。

他說,我知道。

女人說,你咋知道?

他沒說什麼。

女人說,那就讓屋裏黑著去吧。

他說,我還想聽。

女人說,啥?

他說,他。

女人說,人已經走了。

他屏聲靜氣地等待著。這樣的風中秋夜怎麼能有睡意呢?女人又長時間地沉默著,看來女人沒對任何人講過這個故事,也許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剝蝕,一些往事淹沒了另一些往事。

女人還是講了。

黑暗中,看不見女人的臉麵,隻能聽得見女人的聲音,這使得女人的聲音有一種奇特的效果,像是從一個極其遙遠的虛空裏發出的,有一股深冥的氣息。

男人很少回家,在賭場上輸了賺,贏了輸,最後輸光了一群羊,一群擁有六百隻羊的羊群,還有十峰駱駝、八頭驢和一匹作為騎乘的走馬,再輸就得把自己的屋子和女人也搭上了。那一天,男人終於回家,披著一頭兒馬的鬃毛一樣的長頭發,甩著兩隻空蕩蕩的袖子一搖一晃地回來了。男人的身後捎著幾根堿柴,是在回家的路上拾的,意思是給屋裏的灶火添點柴。男人不捎那幾根堿柴還好,女人也不想多說什麼。看見那幾根輕飄飄的堿柴,女人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那麼多年的委屈和辛酸全湧了出來。女人當時就沒讓男人進門。女人堵在門口說,我沒日沒夜地放了十年羊,還了十年的債。娃娃是你的精血是你的種,卻因為你成了個一輩子長不大站不起來的廢人,十年裏你就沒抱過娃娃幾回,沒心疼過娃娃幾回。到頭來你隻給我捎回來幾根堿柴,你把先人都丟盡了,卻捎來幾根堿柴,還有臉回家?你咋不死去?咋不拄上堿柴棍子討飯去?男人當時眼睜睜地看著女人,一句話說不出來,身後的那幾根堿柴折斷的鳥翅一樣飛起來又落下。男人撲倒在地上,吐了一口血,再也沒睜開眼。

就這樣走了。他說。

挺了幾個時辰,就走了。女人說。

我悔呢,人回來了就好,我說那些話幹啥?女人說。

這時,天要亮了。那嘯叫了一夜的秋風也停了。

女人深深地垂下了頭。

女人的頭發裏沒了那根像金簪子一樣的野穀穗子。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沒了的,也許是被秋風吹掉的。

他說,人走了,債也清了。

女人說,還有一筆。

他說,沒了。

女人說,最早一筆,也是最後一筆。

他說,是嗎?

女人說,二十隻綿羊和二十隻山羊。

他說,沒了。

女人說,我知道,欠下的債就該還。我等著還這筆債已經等了十年,現在是時候了。二十隻綿羊和二十隻山羊就圈在羊圈裏,你趕走吧。

女人把頭抬起來,目光裏有一種堅定的東西。

太陽出來了,是被女人那堅定的目光一下子扯出來的。屋裏也突然變得亮堂了,能看得清所有的東西。他卻不敢再看一眼坐在對麵的女人了。

此時此刻,女人的目光是堅定的,同時又是平靜的。

我該走了,你就睡個安穩覺吧。

他說著,跳下炕大步趟出屋門,朝著來時的方向飛奔而去。女人追出來,急切地喊了一句什麼,他沒有聽清楚。他心裏想的是,你的債清了,你還會有六百隻羊的。他將手伸進懷窩裏,掏出那張發黃的紙片撕得粉碎。紙片輕輕地打個旋兒,就像是二十隻綿羊和二十隻山羊,甚至更多的羊,歡歡地往草灘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