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夜(2 / 3)

他在燈影裏坐著。女人洗完鍋後再沒什麼事情可幹,也在燈影裏坐著了,陪伴著他這個客人。他和女人誰都許久沒有開口說話了。屋外的秋風,緊了又緊,掠過屋頂時,又響成一片嗚咽。女人看著炕桌上的那盞煤油燈,仿佛是目光能夠觸及的唯一所在。他也看著那盞煤油燈,目光卻不夠專注,時不時地停留在女人的臉上以及散亂的頭發上,那一根金黃金黃的野穀穗子還紮在那裏。

他提醒女人說,你的頭發裏有一根野穀穗子。

女人不驚不詫,像是沒有聽懂。

他笑了又說,你的頭發裏有一根野穀穗子。

這次女人聽懂了,卻沒有采取相應的動作拂去或者摘掉那根野穀德子。他便有點驚異了,難道是女人故意紮上去的嗎?如果是,又說明了什麼呢?他的心裏有些動了,就想替女人摘掉頭發裏的那根野穀穗子,他的手甚至很微妙地拾了一下。這時,一隻白峨子飛了過來,扇動著翅膀向煤油燈逼近,輪番撲打燈苗兒。他說,撲騰螺兒。女人也說,撲騰螺兒。他和女人以及所有的牧人都把白蛾子叫做撲騰螺兒。伴隨著撲騰螺兒翅膀的不斷扇動,屋裏的光線變得更暗了,又似乎連整個屋子都開始徽徽地搖晃起來。女人始終注視著那隻赴湯蹈火的撲騰螺兒,眼神迷迷離離。女人的這個表情倒是挺動人的,女人也才更像個女人了。撲騰螺兒後來灼傷了一隻翅膀,拚命地飛升而去,消失在了牆角的陰影裏。

夜更深了。

風聲也更緊了。

就這樣坐著嗎?

他想的是,女人你怎麼不笑一笑呢?

從他進屋到現在,女人就沒有笑過。女人怎麼會不笑呢?是女人就該笑的。看來這個女人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笑過了。這是一個細節,遊曆過不少女人之後,他覺察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另一個細節,但他不相信世上還有不會笑的女人。盡管他是個遊手好閑的人,甚至是一個酒鬼賭鬼,被他遊曆過的女人卻對他難以忘懷。他遊曆過的女人沒有不笑的,有的笑得浪蕩,有的笑得含蓄,有的笑得羞澀。他知道自己負有某種罪惡,卻又無法改變。他的名聲在外,眼前這個女人不可能不知道。實際上他已經很困了,睡意正在悄然地襲來。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又坐了這半夜,困是必然的。有燒酒就好了,他會屁股不挪窩地坐上一整夜。賭也行,他曾經創造過在賭場上五天五夜不睡覺的記錄。玩蛇的反遭蛇咬,在最近的一次聚賭中,他被幾個人聯起手來狠狠地暗算了一把,輸掉了除過土屋以外的所有財產。他由一個富翁變成了一個窮光蛋,而且被永遠地逐出了賭場,他沒有翻牌的機會了。

想到這裏,他動了一下。

女人說,你困了。

他說,困了。

女人去屋門背後的雜物裏翻出一套破舊的被褥,小心翼翼地鋪在炕上。湊合一夜吧,女人說。

他沒有動,腦子裏一時有些空。如此清寂的一個夜晚嗎?他所經曆的無數個夜晚是清寂的,也還有很多個夜晚是忘憂的快樂的,野馬般縱橫交錯,在另一片土地上反複耕耘,那是一片火熱的土地。他熟悉各種各樣的女人,烈如濃酒,綿似羊脂,讓他得到遊手好閑的各種理由,而且樂此不疲。酒鬼,浪蕩鬼,他曾經是很多女人眼中一隻放蕩不羈的鷹。好麼,遭遇這樣的女人還是第一次,這種不可思議的格局和僵硬的氣氛令他不斷地回憶往事。他的那套早已諳熟了的程序被一下子打破了,顯得雜亂無章。

事實上他是有過暗示的,尤其是對於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又用不著有太多的暗示。現在,他不敢有進一步的作為了,這樣一個紅顏已逝的女人,卻讓他備受冷落。呃呃,他又打起了空曠的嗝噎。無酒可喝的日子裏,他總是由不得地一遍遍打嗝,這個習慣的養成,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熟悉他的女人都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卻不知道。難道這個女人什麼都不知道嗎?他無法相信這個事實。夜裏的秋風依然如故,時間的流逝使他的目光幹澀而疼痛。

女人沉默著,沒有任何表示。

沉默的女人身上有一種力量。

他也沒有了睡意。

隨著夜的不斷深入,屋裏的冷清也在不斷地擴展,像罩了一張鐵質的網。屋棚上垂落的灰絮在無孔不入的秋風中悄然地蕩漾,角落裏卻陰影密布,看上去危機四伏。灶膛裏的餘火早就泯滅了,隻有一盞小小的煤油燈驅趕著滿屋子的黑暗。在他看來,這屋裏的氣氛其實是再好不過的,盡管有一些壓抑和沉悶,卻往往能夠激發身體裏的很多欲望。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裏充滿了欲望,可又被這個沉默的女人給一點一點地消弭著。牆角的陰影裏,有一隻老鼠發出一路吱吱怪叫,像是在無情地嘲弄他。他變得有些惱火。

他想,我總不能下地去追趕一隻老鼠吧?

他驀然想到自己忽視了另一個男人的存在。

這屋裏是應該有另一個男人存在的啊。另一個男人的存在,能夠使他找到別的話題,也許這個風中秋夜或者夜的秋風中就有燒酒可喝呢。可是,這另一個男人就沒有出現過,從他進屋的那一刻直到現在,這另一個男人連個鬼影子都不見,似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一個陷阱,正等著他往裏跳。這另一個男人就躲在他看不見的暗處,手裏握著一把宰羊的屠刀,像老鼠一樣齜著牙咧著嘴,發出無聲的獰笑。他突然感覺到了麵臨的某種危險,也許這樣的危險正在向他通近,恍惚中他就要血肉橫飛了。他渾身打了一個與自己的身份不相適應的冷戰。不過,他很快又恢複了自信。這就很有意思了,他的腦海裏產生了另一種期待,一種既真實又具體的期待。

他強烈地想要和這另一個男人麵對麵地較量一番,就憑他的智慧和手段,不信戰勝不了這另一個男人。他再次興奮了起來,暫時放棄了眼前這個沉默著的女人。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大大的字:賭。賭什麼都行,有什麼賭什麼。

然而,另一個男人始終沒有出現。

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沉默著的女人身上。

他說,你睡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女人說,我不困,我就等著天亮呢。

他說,他呢?

女人好像沒有反應過來,說,誰?

他說,男人呢?

女人說,走了。

他又是一驚。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一種結局。不過,他在女人的臉上看不出那種離失親人的酸楚和悲傷。女人很平靜,很像是在說著一件別人家的事情。這大概又是一個不會流淚的女人,他想。另一個男人的離去滋起了他的興趣,他的手撫摩著身邊鋪展的被子。被子上的大朵紅花隱約可見,漂泊在一片暗色的水麵上,很有些陳舊的血腥的情致。毫無疑問,是那個離去的男人蓋過的。想象另一個男人的離去,他的思維異常活躍。

咋就走了呢?他說。

就走了。女人說。

為什麼?他說。

女人不語。

他說,能說說嗎?

女人這次沒有拒絕。女人的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很不連貫,看樣子女人很長時間沒有和別人說過話了。女人首先確認男人不在外麵沾女人這一條,然後才說他是個好人,結婚的前一年裏他一直是個好人,盡心盡力地過了一年好日子。後來,男人在放羊的途中被別人硬拉著上了賭場,上去後就再也下不來了,就變成了一個賭鬼。女人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卻不看坐在對麵的他,眼裏好像空無一物。他的眼睛開始有意無意地回避著女人,然後點一點頭,表示自己還想聽下去。這是一個沒有燒酒,也沒有其他的欲望可以宣泄的秋風之夜,也許這樣度過最好。

六百隻羊。女人說。

他愣了一下。

最多的時候,我有六百隻羊。女人說。

他聽明白了,盯著女人看了好一陣子。女人卻沒有注意到他的樣子,他知道女人此時此刻已經沉入到曾經的過去了。在曾經的過去裏,女人趕著一群羊行走在漠野裏的湖道和草灘上。那是一個令所有牧人都嫉妒的羊群,六百隻羊撤開去,就是白花花的一大片,像從天上扯下來的雲,鋪蓋著綠色的湖道和草灘。女人隨心所欲地跟在羊群後麵,羊群也同樣隨心所欲地率領著女人,女人和羊群構成了一個完美的組合。女人的每一次出牧和回家,都是唱著去唱著來的,想唱什麼就唱什麼,想怎麼唱就怎麼唱。

是的,六百隻偌大的一個羊群,這是一種輝煌,屬於女人的輝煌。

女人又自言自語地說,六百隻羊哩。

呃呃。這個女人。

他在秋風入夜的時光的流逝中,情緒紛雜地重新凝視著這個女人,包括屬於這個女人過去不久的日月中錚錚有聲的東西。

這時,那一堆破布下麵的娃娃睡醒了,發出尋找的呻喚,那呻喚仍然像一隻小貓或者一隻小羊那樣微弱和纖細。另一個男人的故事被打斷了,他和女人都從回憶中回到了現實。女人抱起那一堆破布攬進懷裏,一邊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一邊很輕地拍著娃娃。還是那樣的,那娃娃得到女人的撫慰後,再一次有了感應,再一次安靜了,輕徽的鼻息聲又像是在拂動一張輕薄而透明的紙了。他感到奇怪,這個娃娃實在是善解人意。

女人將那一堆破布放回原來的地方。

他說,娃娃幾個月了?

十歲。女人說。

他直了一下腰,眼睛也睜大了,條件反射地又問了一遍。

女人的回答準確無誤:十歲。

十歲。十歲的娃娃比五個口齒的羯羊都要高出半個身子,滿世界歡蹦亂跳,早就背上書包上學了。於是,這個風中秋夜的順序一下子又變得混亂不堪。原本已經走進另一個男人的故事裏去了,卻又被一堆破布包裹著的娃娃給紛擾了。他覺得自己遊手好閑八方遊走,卻又孤陋寡聞。沉寂的漠野深處,會有一些總讓人琢磨不透的事情。比如,在他經過的路途上,碰到過一堆破碎的陶片,殘存的花紋雖然簡單而樸拙,其色澤卻仍然清晰明朗,也許是一支古老的商旅駝隊留下的,他可能就行走在被風沙淹沒的一條曾經的商旅通道上。還有一次他步入一處多得數不清的貝殼堆裏,貝殼一律保持著完整的形狀,隻不過用手輕輕一捏就會碎掉,然後變成灰塵隨風而逝。這讓他聯想到遙遠的過去,腳下曾經是煙波浩渺的大海。這樣的遭遇在他來說,大約是不能夠說明什麼的,隻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偶然罷了。倒有這樣的可能,能夠引發和撥動他唱一支情歌或者酒曲兒,讓嫋嫋餘音傳達到最近的一座土屋和牧人那裏,意思是我比你們活得灑脫,我對所有的日子充滿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