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暖(1 / 3)

這些天的夜裏,明子怎麼都睡不著覺,長了這麼大,頭一回這樣明確而強烈地領受了失眠帶給他的痛苦和煩惱。身上不疼也不癢,卻又貓抓狗撓的,躺在炕上等不到天亮,夜就格外地長了,明子心裏麵的那個難受啊,真想一把撕扯開自己的胸腔子。明子睡不著覺又不敢大著膽子翻身,就隻能隱忍著,直挺挺地躺著,還要裝得跟睡著了一樣,甚至還要裝出睡得很香甜的樣子。從敞開一角簾子的窗口望出去,沒有月亮,連幾顆像模像樣的星星都看不見,天似乎是陰沉著的。夜晚的世界是一口巨大的倒扣著的鍋,明子感覺自己就睡在鍋裏,四麵都是堅硬的銅牆鐵壁,一不小心就會碰得頭破血流。

被窩顯然是柔軟的,被窩裏正在持續地發出溫熱,溫熱中還混合著一股新鮮的羊絨的腥味。鋪的是新氈,蓋的是新被,被子裏絮的又是白花花的羊絨,益在身上既輕巧又保暖。按說這樣的待遇夠得上優厚了,明子應該感到幸福才是。幸福的人容易滿足,容易滿足的人最突出的特點是瞌睡多,往往是給個枕頭就可以了,躺倒就睡,夢都很少做的。即便是做了什麼夢,第二天一覺睡醒來,又會忘得幹幹淨淨的,腦子裏不留痕跡,該幹啥幹啥去,哪裏有那麼多的憂愁和善感呢?再說了,明子才十一二歲,還是個孩子。用文雅些的話說,他的世界觀還沒有形成,或許像初春的草那樣,隻是頂破土層後萌生了一點稚嫩的小芽兒,距離一棵真正的草還差得很遠。這樣說來說去,翻葫蘆倒馬勺似的,明子就是睡不著覺,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睡不著覺的明子開始不停地眨巴眼睛。上眼皮兒和下眼皮兒合到一起再張開,有吧嗒吧嗒的晌聲,而且在靜謐的深夜裏晌得那麼清晰,那麼幹澀。當然了,這樣的響聲也隻有明子自己聽得見,別人是聽不見的。要是讓別人聽見了,那還了得?眼皮兒也就不是眼皮兒了。明子於是遊戲似的反複眨巴起了自己的眼皮兒,越眨巴心裏越煩悶,跟長了荒草一樣亂糟糟的,時間長了便覺得很是無趣。明子忍不住翻了一個身,改變了一下睡覺的姿勢,讓自己的臉麵衝著那一麵炕牆。明子翻身的時候還是弄出了一點兒動靜,原本掖緊的被子也張開了,一股冷颼颼的賊風兒乘機往他的懷窩鑽,感覺有一條冰涼的小蛇早就盤桓在他的枕頭旁邊,蓄意地等待著這樣一個時刻。

現在是冬天,剛剛落過一場薄雪,蒼茫的漠野大地鋪了一張透亮的白紙那樣,在寒風中瑟縮發抖。後半夜的時候,屋裏也無可避免地涼下來了。屋裏燒的是那種白鐵皮做的爐子,一根同樣用白鐵皮卷裹成的煙囪一直從屋頂捅出去。直煙囪的吸力大,爐子裏的柴燃得旺,火著起來時呼隆隆吼叫,像滿世界奔跑著一輛滿載負荷的手扶拖拉機。這樣的爐子熱得快涼得也快,一爐子柴燒不了幾個時辰,人就得趁早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裏去,隻能露出顆腦袋在外麵,尤其是明子那長了一頭硬撅撅頭發的腦袋,就像是枕頭上蜷著一隻刺蝟。現在已經是後半夜了,爐子裏的柴早就成了一把冷卻了的灰,手伸進去都覺不出有多少溫熱。明子白天閑得無事可做,就對著那根筆直的白鐵皮煙囪反複琢磨,咋不把煙囪拐個彎兒呢?應該拐個彎兒從南牆上穿出去,拐了彎的煙囪又省柴又能夠延續熱量,一舉兩得的事情。這是一個常識,既然是常識就很普及,懂的人就應該很多,連明子都懂。明子初來乍到,炕還沒有坐熱,對這裏的一切還很陌生,就不好多說什麼,更不好直言不諱地提出自己的建議,盡管這樣的建議合情合理。明子後來很認真地看了看屋前的那個柴垛,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屋前的那個柴垛大呀,大得讓明子吃驚不小,他第一次看見天底下還有這麼大的柴垛。柴垛有三個明子那麼高,有三個明子那麼寬,有十個明子那麼長,簡直就是一堵厚重的城牆了。日積月累,壓在最底層的柴來不及燒掉,都發了黑發了酥,必定是遭了無數遍的風吹、日曬和雨淋。這裏是天大地大的西部牧區,多半是沙漠,沙漠裏有湖道有革灘。灘裏有草有柴,或者說草就是柴,柴就是草,也可以統稱為柴草。被牧人拾回來燒的是柴,是一些落葉的灌木和半喬半灌的植物,比如堿柴啦紅莎啦霜王啦梭梭啦什麼的,這樣的植物都是蓄根的,隻要不被連根拔掉,來年還能夠再生長出葉子抽出枝條。明子如果在這裏待的時間長了,就會獲得有關這方麵的許多知識,這些知識對牧人的生存又是那麼的不可缺少。現在明子什麼都不知道,基本上是兩眼一抹黑。前提是明子必須在這裏待的時間要長,時間短了不行,短了連皮毛都學不到的。其實,在這裏考察一個牧人的家境是不是殷實,重要的一條就是屋前的柴垛大不大。假如屋前的柴垛小得像個雞窩狗窩,那是要遭人恥笑和輕視的。表明這家牧人不夠勤謹,恐怕是盡顧了喝燒酒了,恐怕是羊群裏的羊都等不得長到四個口齒,就讓主人捅倒後大卸八塊地煮成手抓肉解了饞。還有一條是羊群大不大,這一條其實比柴垛大不大更重要。一般來說,能夠把柴垛搞大的牧人,他的羊群也小不到哪裏去。有了大的羊群,又有了大的柴垛,過日子還愁什麼呢?可以說是早澇保收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羊渾身都是寶,能換來吃的喝的用的花的,日子便順順當當地往下過。明子如果能夠在這裏待下去,所有這些事情都會弄明白的。問題是明子不知道自己能夠呆多長時間,這個問題明子現在還不能回答,尤其是不能確定自己能不能夠永遠待下去。明子這些天的夜裏睡不著覺。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

明子於是覺出了冷,身上蓋著絮了羊絨的被子還是覺得冷。他甚至產生過這樣的念頭,起身走出屋去從柴垛上抱一些柴回來填進爐子裏,讓燃燒起來的爐火將屋子再熱上一遍,這樣後半夜的屋裏也許就不會冷了。僅僅是這樣想一想而已,明子是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動作的。他知道自己必須盡快適應這裏的一切,包括屋裏後半夜的冷。睡著了其實也就不冷了,牧人冬天的夜晚就是這樣睡過來的。如果放在明子的老家,情形會有很大的不同,冬天的夜裏有麥草煨出來的熱炕。炕上沒有氈,也沒有絮了羊絨的被子,這太奢侈了,明子想都不敢想的,老家的炕上鋪的是草席。家境稍好一點的人家,草席上再鋪一兩條薄薄的棉線單子。被子還是要有的,隻不過裏麵絮的是一層棉花。家境稍好一點的人家,被子要多那麼一兩條,被子裏麵絮的棉花要厚那麼一點兒。問題是炕熱了,屋裏就都暖了,而且能夠一直暖到天亮,這一點就比明子現在好許多。天一亮,人都出了屋去到地裏千活,炕的作用便不那麼大了。老家那個地方是沒有柴的,即使有也少得可憐,除了一壟壟的田地,就是一棵棵的樹。沒誰把活得好端端的樹砍倒,然後劈了當柴燒,就燒麥草,燒葵花稈,燒玉米芯子。老家的冬天也不像天大地大的牧區這麼寒冷,這麼空曠。老家的村子是屋挨著屋,牆連著牆,家家房前屋後都是樹。每逢夕陽西下,鳥雀歸巢,村子的上麵都籠罩著晚炊和煨炕的煙霧。這樣的煙霧飄散得很慢,這樣的煙霧又是暖的,像一條巨大的厚實的被子罩著整個村子,將冬天的寒冷從村子的上空和周遭驅走了不少。再說了,偌大個村子裏住著很多人,人多了人氣也旺,人氣更是暖的,不知不覺地就暖到人的心裏去了。想到這裏,明子的眼睛便開始發潮,淚在眼眶裏悠悠地流轉。再眨巴眼皮兒時,上眼皮兒和下眼皮兒合到一起再張開,就不是吧嗒吧嗒的幹澀的響聲了,而是咕嘰咕嘰的響聲,聲音很濕潤的,有如眼睛裏駐著兩隻鴿子。兩隻鴿子在黑暗中喃喃私語,相互訴說著自己的憂傷似的。還是那樣的,這樣的聲音也隻有明子自己能聽得見,要是讓別人聽見了,更是不得了。

說了半夜,這個“別人”究竟是誰呢?

這個“別人”還真不是別人,是明子的大伯和大嬸,親親的大伯和大嬸。尤其是大伯,和明子的父親一奶同胞兄弟兩個。也許就是命運使然,兄弟兩個後來分道揚鑣,走上了各自不同的生活道路。海海漫漫的騰格裏大沙漠,一道天然的屏障隔開了農村和牧區。哥哥走出古老的村子往西而去,而且一去千裏之遙,成了半路出家的牧羊人,弟弟依然恪守著祖宗留下來的幾畝薄田和幾間舊屋,繼續做著地地道道的農民。在廣闊遼遠的西北地區,這是常見的事情,一點兒都不奇怪的。隻不過是,按照老家自古以來的習俗,明子是要叫大爹和大媽的,而不是叫大伯和大嬸。叫大爹和大媽,會讓人覺得更加親近,更加有人情味兒,那種掰扯不開的親緣也就更深了。現在,明子的大爹和大媽就並排睡在炕上,準確地說,大爹睡在明子和大媽的中間。

明子隻要伸一隻胳膊出去,就能夠輕而易舉地夠著大爹。大爹和大媽身上都蓋著過去的被子,被麵的頗色明顯地陳舊了,那印在被麵上的花朵早已失去了曾經的鮮豔,看上去暗暗的,有的地方還有磨損的痕跡,隱約地露出幾絲羊絨。大爹和大媽卻將嶄新的被子給明子蓋著,這讓明子有了最初的感動。

感動之後是緊張是陌生,陌生的結果是他和大爹大媽之間的話都很少,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明子不是不想說話,是真的不知道說什麼,從哪裏說起。

明子也不清楚在他進入這個家庭之前,屋裏的氣氛究竟是個什麼樣子。但明子能感覺到某種冷清,而且這種冷清在他進入這個家庭之前就已存在並延續著。道理也許很簡單,大爹和大媽始終沒有他們自己的孩子,不知道是哪兒出了問題。在老家遇上這樣的事情就是一輩子的虧欠,免不了受人指指戳戮,自己也會抬不起頭來,好像比別人短了半截,幹什麼都要小心翼翼的。

大爹和大媽怎麼可能沒有自己的孩子呢?健健康康的兩個人,看上去又是和和睦睦的一對夫妻,不愁吃喝不愁穿戴,日子過得要比明子家滋潤多了。大爹就不用多說了,這個大媽的麵相比明子的母親還要年輕許多,同時還要好看許多,端端正正清清白白的一個女人。大媽也是從騰格裏那邊的農村老家嫁過來的,隻不過不是同一個村子。明子對大媽知道的也就這麼一點兒,不可能再多了。明子和大媽很少說話,偶爾看上一眼,便把目光躲閃到別的地方去。大媽呢,仿佛對明子也不怎麼留意,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

是不是這個大媽不願意讓他進入這個家庭呢?

明子從一開始就有這樣的疑慮和擔憂,提心吊膽地挨過幾天後,這種疑慮和擔憂變得越來越強烈了。那天早晨,明子緊跟著大爹走進羊圈裏,吭哧了半天才把這個問越戰戰兢兢地說了出來。大爹站在羊圈裏看了明子半晌,笑一笑說,誰說不願意?不願意我能把你領進這個家門?大爹還說,頭回生二回熟,因為自己不生娃,你大媽心裏一直悶著一股氣,見誰都是不理不睬的樣子。大爹這樣一解釋,明子就不好多說什麼了。再麵對大媽時,明子的心情頗為複雜,既沒有突出的好感,也沒有明顯的惡意,表情也是那麼平平淡淡的。可以肯定的是,大媽是個很勤快的人,而且特別愛幹淨,不光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屋裏從早到晚也是亮亮堂堂的,陽光從窗口投落進來,光線裏甚至都看不見那種漂浮的細微的灰塵。這讓明子覺得不可思議,居家過日子,屋裏怎麼可能沒有灰塵呢?一天下來,大媽總要將牆角的那隻深紅色的箱櫃和那口黑色的水缸擦上幾遍才肯罷手。炕上的那張矮腿小木桌也是,淡綠色的油漆亮得能照見人影兒。屋裏除了亮堂和幹淨,再就是靜,很長時間裏靜得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大媽擦完了箱櫃、水缸和小木桌,就脫了鞋端坐在靠窗的炕上,手裏撚著一團羊絨。羊絨很白,白得像從天上扯下來的雲絮。在明子的眼裏,那一團羊絨已經很幹淨了。有趣的是,看上去那麼白那麼幹淨的羊絨,裏麵總會藏一點革屑一類的東西。大媽那張好看的臉這時微微地仰著,目光卻有些空茫地盯著某一個地方,並不著自己手裏撚著的那一團羊絨,手指偶爾停頓一下,接著從羊絨裏挑出來一根草屑。那草屑是極細小的,還沒有縫衣服的針粗,短得像掐斷的線頭兒。就是一根這樣的草屑,卻被大媽很準確地捉摸到了,然後從一團白雲似的羊絨裏挑了出來。等到一團羊絨真正挑幹淨了,窗台上便也堆了十來根極細極短的草屑。十來根這樣的草屑堆在一起,頗色黃黃的,金子般地呈現在陽光下,有一種富貴的氣息。這時,大媽才輕移自己的身子,將那些草屑投進炕沿下的爐子裏。爐子裏的柴火剛剛燃盡,屋裏不冷不熱,正好暖得像春天。明子也是端坐在炕上的,與大媽之間隔著那張矮腿的淡綠色的小木桌,像是在他們之間趴著一隻什麼乖巧的小動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明子一動不動地看完了大媽從一團羊絨裏挑出草屑的全部過程,心裏卻莫名地升起一股涼意,眼裏布滿了驚懼的神色。明子覺得眼前的這個大媽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不僅現在沒有,將來也沒有,這是一個很遙遠的女人,遙遠得像一個夢。大媽的沉默和肅然讓明子強烈地不安起來,隨後想盡快地逃逸,逃得越遠越好,他再也不想麵對大媽那一張因為抑鬱而顯得深沉的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