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是在第十天的下午開始行動的。
明子的自我感覺不錯,認為對這次回家的行動安排得很周密,表麵上看不出任何破綻,甚至可以說是神不知鬼不覺。一夜未眠的明子懷揣著興奮中又有些忐忑的心情,迎來了他到這裏的第十個白天。奇怪的是,明子從被窩裏爬起來不久卻又有了睡意,坐在暖烘烘的屋裏犯開了迷糊。爐子裏的火在整個白天是不會熄滅的,快要燃盡了再續上幾根柴,溫暖便源源不斷地持續著擴散著。爐子上坐著一隻碩大的銅茶壺,壺嘴兒時不時地噴出一股熱氣,熱氣又時不時地頂得壺蓋兒啪啦啪啦響,屋裏彌漫著磚茶特殊的清香。明子盯著茶壺看了半晌聽了半晌,眼前就有些模糊,不用他眨巴眼睛,上眼皮兒和下眼皮兒就已經打起架來了。那噴著熱氣的壺嘴兒閑言碎語地訴說著什麼,那被熱氣頂起的壺益兒像是有節奏地配合著壺嘴兒,有如老家逢年過節時請的那種隻有一女一男兩個演員的坐唱,具有催眠的效果。明子聽過幾次這樣的坐唱,往往是聽到後來就犯迷糊,一犯迷糊就睡著了。還是那樣的,早晨吃喝罷了,大爹一如既往地趕著羊群去了草灘上,大媽頭上捂一塊花格子圍巾隻兩個眼睛露在外麵,出屋拾掇羊圈去了。說是圈裏的羊糞又滿了,該清掃一遍了。明子也要去,大媽說,天冷,你就在屋裏吧,給爐子續上柴就行了。大媽還說,不要讓茶壺裏的水熬幹了,水在缸裏。明子堅持了一下,大媽的話和大爹的話如出一轍:著的啥急?往後有你拾掇羊圈的日子。大爹和大媽一走,屋裏頓時空蕩蕩的,明子的瞌睡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而且還很濃烈,帶著很大的強迫性。這瞌睡來得真是及時,像是有著某種天意,明子想,我該睡上一覺了,再不睡就麻煩了,就要睡在路上了。明子給爐子裏多續了一些柴,差不多塞滿了爐子。火被一爐瓷瓷實實的柴暫時壓抑著,反倒燃得比先前緩慢了許多。明子還給茶壺續滿了水,先前噴著熱氣的壺嘴兒和壺蓋兒也都安靜下來了。做完這兩樣事情後,明子上炕倒頭就睡,鞋都沒脫。這一覺睡得很實很沉,躺倒是個啥樣子,醒來還是個啥樣子,等到睜開眼已經過了中午,陽光從窗口斜斜地投射進來,光線裏幹幹淨淨的。大媽是什麼時候拾掇完羊圈進的屋,明子一點都不知道,大媽沒有叫醒明子。大媽不聲不響地做好了飯,飯比前幾天的哪一頓都簡單,一滴油花兒都沒有。哪怕是一張白麵餅子呢?也比這清湯寡水好得多。明子一口氣喝了兩碗,吸溜吸溜,喝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大媽說,羊羔生下來要奶肚子換成草肚子,才能長成大羊。人也一樣,到哪裏就要服哪裏的水土。大媽還說,這飯叫沙米糊糊,這沙米糊糊我吃了二十年,越吃越香。大媽這樣一說,明子就再也不想喝了,悄無聲息地放下了飯碗,覺得大媽不懷好意。這沙米顯然是一種革籽兒,喝進嘴裏無滋無味,確實有點像沙子。我是羊嗎?我要換成革肚子嗎?如果說明子對自己的不辭而別還有那麼一點顧慮,大媽的這頓沙米糊糊和這幾句話卻堅定了他離開這裏的決心。於是,明子和大媽就有了這樣一次對話。
明子說,我不想在屋裏坐著了,我要出去幹活。
大媽說,羊群快回來了,羊圈也拾掇幹淨了。
明子說,我要去拾柴。
大媽說,拾的啥柴?你沒看見屋前的那個柴垛嗎?
明子說,看見了。
大媽說,夠燒了。
明子說,明年呢?
大媽說,明年也夠燒了。
明子說,還有後年呢?
明子心裏著急,就差一點說出還有一輩子的話了。大媽一下子被噎住了,很驚訝地看著明子,眼裏的神色卻又是怪怪的。明子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很固執地下了炕,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去。
大媽在後麵喊了一聲:拿上一根毛繩,不然你拿啥捆柴背柴呢?
明子腰上纏著一根足有四米長的毛繩,挺胸昂頭地去向草灘。有一點是必須強調的,明子是向東而去的,這正是他十天前從老家走來的方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走在路上的明子一身輕鬆,最初的感覺是自己在飛,或者有一匹騰雲駕霧的快馬馱著他。是的,仿佛隻是一瞬間的事情,現在的明子終於變成了一隻脫離籠子的鳥,向老家的方向歡快地飛翔,那裏才有他溫暖的窩,才有他棲息的大樹。明子一路行走,對擦身而過的或高或矮的柴棵視而不見,連彎一下腰都不願意,那纏在腰上的毛繩形同虛設,繩梢子拖在了地上都沒有察覺。明子不回頭看一眼,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害怕這一回頭會動搖自己的決心。如果大媽這陣子站在屋簷下,這一回頭或許就徹底暴露了他的真實意圖。這個想法又給了明子一個新的啟發,不能走得太急太快,應該時不時地停下自己的腳步,彎下腰去裝出拾柴的樣子。明子於是走一走停一停,停一停再走一走,手裏也像模像樣地有了幾根柴。冬天黑得早,冬天的日子夜長晝短,黑夜在明子時走時停的腳步聲中尾隨而來。天說黑便黑了,像一道厚重的帷幕從西邊垂落下來,缺少往日的那種過渡,省略了黃昏。和明子十天前徒步走向這裏一樣,草灘在天黑的時候格外地冷起來了,並且起了風,風從柴梢子上掠過時照例發出忽高忽低的嗚咽。在黑夜的掩護下,明子加快了行走的速度。明子想,照這樣走下去,即使走得再艱難,天亮前也能走到那個叫和屯池的鹽湖小鎮。
然後呢?
沒有然後。明子那小小的胸腔裏脹滿了對老家的思念,行走得沒有任何禁忌,單純地沉漫在自己的渴望裏,單純得不計後果,甚至忽略了許多致命的細節。明子不僅沒有任何禁忌,同時也沒有任何常識、沒有任何經驗地走進深刻的黑暗裏去了。其實,一切都在忽高忽低的風聲裏,在靜悄悄的越來越強烈的寒冷中發生了逆轉,隻是明子自己並沒有意識到罷了。
黑色的世界成了一個黑色的空心球體,行走其中的明子的視覺被欺騙了。
在這樣一個黑色的世界裏,天地一片混沌,明子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明子並沒有走出去多遠,他迷路了,以土屋為中心一圈一圈地身不由己地繞開了圈子。在寒冷和饑餓的驅使和鞭趕下,明子又向著土屋一圈一圈地接近,就像是鬼使神差。後來,在無邊的黑暗裏,明子無奈地走向那一抹昏黃的燈光。
差不多到了後半夜,明子裹著一身寒氣進了屋。
爐子裏的柴燃得正旺,火呼隆隆地吼叫著,把那根直通屋頂的白鐵皮煙囪都燒紅了。熱量聚得太多了,堵在屋裏一時半會兒釋放不出去,見有人開門走進來,就結結實實地擁過去,撲了明子一頭一臉,還直往他的衣服裏鑽。明子有些躲閃不及,身子往後仰了仰才站穩。明子這才發現自己的腰裏空蕩蕩的,那根足有四米長的毛繩不知什麼時候被他丟失在草灘上了。明子的手裏也沒有一根柴,他是空甩著兩隻手進屋的。明子望著端坐在炕上的大媽,又羞又愧,說不出一句話。大媽呢,也還是那樣的,那張好看的臉在煤油燈昏黃的光影裏徽徽地仰著,看不出什麼喜怒,隻有一臉的平靜。過了一陣,大爹也進了屋,和明子一樣裹著一身寒氣。
大爹一邊跺腳,一邊笑嗬嗬地說,羊丟了,我出去找了一回。
大媽說,找著了嗎?
大爹說,還好。
大媽說,咋?
大爹說,自己回來了。
明子的臉一下子紅透了。
大媽這時也笑了,笑得爽爽朗朗的。大媽笑夠了,說,都給我大腳盤腕地坐到炕上去,我給你們上肉。
大爹殺了一隻肥肥壯壯的綿羯羊,屋裏地上攤著一張碩大的羊皮,羊皮上堆著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花花綠綠的羊雜碎,心肝肺腸子肚子什麼的,還有半盆鮮豔的已經凝結得像豆腐一樣的羊血。爐子上麵坐著一口大鐵鍋,也沒有蓋鍋蓋,鍋裏咕嘟咕嘟地翻滾著白亮亮油汪汪的水泡。豬前羊後,意思是說豬和羊這兩個不同的部位肉厚膘肥。在大爹出門找了半夜“羊”時,大媽將那隻綿羯羊的後半截卸下來丟進了鐵鍋裏,上麵的肉和油一絲兒都沒往下剔,直接煮成了大塊大塊的手抓肉。那饞人的肉香這陣子正鼓湧而出,灌滿了屋子。明子不說一句話,始終低著頭不敢看大媽和大爹,默默地裝了一肚子香噴噴的鮮嫩無比的羊肉。吃完羊肉,又喝了一大碗用羊肉湯熬得稠糊糊的黃米粥,就都早早地睡了。夜裏,明子躺在暖暖的被窩裏,迷迷糊糊中聽見大媽說:
娃,明年春天,跟我回老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