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這時條件反射地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家境貧寒,又連著生了幾個孩子,母親成了村子裏最邋遢的女人,可她畢竟是自己的母親,母親永遠是溫暖的。明子想到這裏就再也想不下去了,幽徽地動了一下,準備抬腿下炕,穿上鞋走出屋去,然後走向屋後麵的草灘。草灘上有撒得很開的羊群,羊群的旁邊有明子的大爹。明子寧肯和大爹呆在草灘上,也不願意坐在屋裏了,盡管屋裏暖暖的。實際上,明子一大早起來,就要求和大爹一道去草灘上放羊,卻被大爹阻止了。大爹說,著的啥急?往後有你放羊的日子,你就呆在屋裏,和你大媽說說話。大爹說著話,還衝著明子擠一擠眼,然後頭不回地趕上羊群走了。可是大半天的時間都過去了,明子還沒和大媽說上一句話。說話至少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大媽不說話,他怎麼能一個人自言自語呢?明子正要抬腿下炕,大媽卻突然說話了,還難得地笑了一下。大媽一下一下地撫著那一團羊絨,像撫著自己的孩子說,你十幾了?明子拾起的一條腿就吊在炕沿下,腦子裏一時懵懵懂懂的。大媽又向了一遍,明子這才明白過來,說十二歲了。大媽連我十幾歲了都不知道,這又怎麼可能呢?大媽這是在明知故問,明子想。大媽說,我嫁過來都二十年了。前十年我還回過幾次老家,後十年我一次都沒回去過。老家現在變成了啥模樣,我都不敢想,你能給大媽學說一下嗎?大媽一邊說一邊看著明子,眼圈逐漸地浮上一層潮紅。大媽這個樣子,又讓明子一陣惶恐。大媽依然靜靜地端坐在靠窗的炕上,眼裏有一種期待。明子反而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了,隻是呆呆地看著大媽。這個大媽嫁過來都二十年了,隻回過幾次老家,後十年竟然一次都沒有回去過,這又是為什麼呢?
大媽要麼一句話不說,要說就說得這樣沉重,明子真的是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了。在難挨的沉默中,明子垂下了頭,像是拒絕回答任何問題,一副很固執的樣子。大媽歎一口氣說,不想說就算了吧,我也是隨便問問。聽大媽這樣一說,明子又猛地拾起頭,看著大媽吞吞吐吐地說,你咋十年都不回老家呢?該回去看看的。大媽卻說,時辰不早了,我給你做飯去,想必你已經餓了。
明子不餓,一點都不餓,來這裏這些天就沒有感到自己餓過,肚子什麼時候都鼓鼓的。明子其實是想家了,想家的感覺一日比一日厲害,心急火燎的,一想家全身就暖。這個大媽十年了都沒回過老家,這怎麼可能呢?難道她就不想老家的親人嗎?明子想家,想得夜夜睡不著覺,亂七八糟地想這想那,雖然帶著很大的隨意性,甚至時空顛倒,但都與家密切相關。明子人在千裏之外,意識已經越過浩瀚的沙漠,來到了自己的村子裏。樹啦田啦麥草垛啦什麼的,夥伴們張三李四王五什麼的,爬堵上樹掏鳥窩摘杏子偷瓜什麼的。明子的腦子裏存儲最多的就是這些東西,是這些東西豐富了他少年的生活和記憶。除此之外,似乎不再有別的什麼。上學是另外一回事,也是他最苦惱的一件事。明子不是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才使得他的少年命運終於出現了一次大的轉折,發生了新的變故。不不不,其實還不隻是這樣,另外一個原因是家裏的孩子多,上麵兩個姐姐,下麵兩個弟弟,加上他明子一共是五個。五張嘴一起張開,就像鳥窩裏五隻身上還沒有長出羽毛的大肚子黃雀,得日日不斷地往裏填食。老家田少地薄,其中的一半又是鹽堿地,像樣的茅草都長不好,稀稀拉拉地藏不住野兔子。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家裏的糧食總是不夠吃,更不要說吃肉了。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老子沒被他們兄弟幾個小子吃死,也是半死不活的了,半死不活的老子卻攢勁生了五個孩子。五個孩子睡在一麵土炕上,夜裏為爭蓋兩床絮了爛棉花套子的被子撕扯得滿炕翻滾,按下葫蘆浮上瓢,像一鍋粥要喧騰上半夜才能安靜下來,天亮了從被窩裏爬出來再吵鬧。貧瘠的老家和清苦的日子裏缺少的東西很多,但最不缺少的就是熱鬧。那麼,熱鬧又是什麼東西呢?熱鬧也是暖,暖皮暖肉,暖心暖肺。明子就是在這種暖中稀裏糊塗地長到十二歲,還稀裏糊塗地混了個小學畢業。明子比上麵的兩個姐姐幸運多了,上麵的兩個姐姐小學都沒有畢業,就像兩條尾巴跟在父母身後,下地牽牛扶犁種田鋤革,進屋扒鍋上灶縫縫補補。明子的大姐已經準備著嫁人了,明年最遲不出後年就要嫁到外村去,為大姐十分不情願的那個半吊子男人生兒育女洗衣漿衫。大姐哭過鬧過,但終究拗不過父母,也隻能低頭認命。
明子稀裏糊塗地混到小學畢業,接下來的事情又變得簡單了,他被過繼給了遠在騰格裏沙漠另一邊放羊的大爹和大媽。除非是婚喪嫁娶這樣的紅白事,農村老家在其他事情上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關於明子的問題,三個大人關起門來嗡嗡嚷嚷哭哭啼啼地說了半夜話,事情就商量定了。女兒不要,太小的男孩子也不要,夾在兩個姐姐和兩個弟弟中間的明子不大不小正合適,大爹一眼就相中了。當時,明子剛剛從鄰家,也是村裏唯一的雪花飄飄的黑白電視機裏看完《霍元甲》,一路上嘿嘿嗨嗨打打殺殺地回家來。連續劇裏的霍元甲生死未卜,明子的命運卻發生了重大轉折,從此他要告別老家去向他方,和大爹當年那樣一去千裏之遙,這便有了重蹈覆轍的意思。明子當時沒有表示拒絕,好動的年齡讓他對世間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就稀裏糊塗地答應了。
明子就是睡不著覺。
剛到這裏的頭一天晚上小睡了那麼一會兒,隨後的每個夜晚,明子始終醒著。明子在潑墨一樣的黑暗裏不停地眨巴眼睛,上眼皮兒和下眼皮兒合在一起再睜開,睜開再合上。就在明子三心二意地眨巴眼皮兒的時候,睡在旁邊的大爹和大媽卻一心一意地扯著呼嚕,呼嚕聲很均勻,此起彼伏地配合得很默契。二十年來,大爹和大媽就是這樣過來的吧,兩個人的世界,兩個人的夜晚。這樣一想,明子感覺自己就是多餘的,既然是多餘的,就沒有繼續留下來的必要了。明子躺在炕上躺在被窩裏,腦子逐漸地清晰了起來,隨後反複地出現一個大大的字。這個字又是長了腿的,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走!既然要走,那就必須上路,人總是走在路上的。明子對自己的這種想法一開始有一些吃不準,主要是對回去的路很不熟悉,就像眼前的夜晚,一切都是模糊的。還有,就是要不要給大爹和大媽打一聲招呼呢?明子想了幾個晚上,就是張不開這個口,幾次話到嘴邊又艱難地咽了回去,嗓子眼裏漫了堿水似的又苦又澀。可是,他想家啊,想父母,想上麵的兩個姐姐,想下麵的兩個弟弟,想村子裏許多的人和物,包括屋前的那兩棵年年都開花結果的杏樹。想家時心裏就暖,暖過了就癢,癢過了就想流淚。明子覺得身上爬滿了莫可名狀的小蟲子,這些小蟲子後來又鑽進他的血管裏去了,摳都摳不出來。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也許就輕省了,可他不能這樣哭,尤其是不能當著大爹和大媽的麵哭。想到後來,明子決定還是先不要給大爹和大媽說,自己一個人悄悄地走,等回到家再給他們捎個信,說明事情的緣由。他還是個孩子,是孩子就免不了要想家,誰還能拉下臉來資怪一個想家的孩子呢?
於是,明子在黑暗中開始了他的回憶。
處在黑暗中的明子,意識格外地清醒,自己便也隨著這清醒的意識退了回去,退到他出發的地方。明子的回憶是從老家的門口開始的。開始回憶他從老家的門口出發後,一路上都經過了哪些地方,那些地方都有什麼明顯的特征。第一天,先是一大早搭乘一輛手扶拖拉機到了東湖鎮,下午從東湖鎮坐班車到了縣城,在縣城一家私人開的小旅店裏住了一夜。這也是明子第一次住旅店睡床鋪,他睡得很舒服,好像沒有做什麼夢,也許做了,天一亮就又忘了。第二天,第一次坐火車的明子坐上火車到了一個叫甘塘的地方,而且坐了整整一天。因為是在黑天裏,他看不清甘塘究竟有多大,從稀稠不定的燈光判斷,大概有東湖鎮那麼大吧。甘塘火車站那個又髒又破的小候車室裏擠滿了人,明子和大爹在一個靠窗的牆角裏蹲了半夜,聞夠了大人的汗臭屁臭和小孩子的尿臊味兒。第三天,坐一輛車廂上象著帆布棚,車廂裏焊著幾排鐵椅子的卡車,在一條坑坑窪窪的沙漠公路上搖搖晃晃地走了一天,天快黑時到了一個叫和屯池的鹽湖小鎮。下車後大爹帶著明子走進路邊一家小飯館,一人吃了一大碗羊肉揪麵。羊肉揪麵很香的,碗裏漂著一層鮮紅的辣椒油。明子沒有吃飽,再吃一碗不成問題,看大爹一臉的嚴肅,明子隻好忍了,不好意思說自己還餓著。從小飯館裏出來,這次沒有車可以坐了,隻能靠自己的兩條腿,他們是向西徒步行走的。太陽正從一道沙梁上緩緩地沉落,半天雲霞,一地餘暉,映得鹽湖的水麵和旁邊的鹽堆流金淌銀,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濃烈的鹹味兒,明子一時不能適應,還因此打了幾個晌亮的噴嚏,惹得大爹忍不住地笑了一聲。太陽完全落下去的時候,他們走出了鹽湖小鎮,風也大了起來。大爹不說話,隻顧在前麵帶路,一會兒越上沙梁,一會兒沉入低穀,始終和明子保持著幾步遠的距離。清淩淩的寒風伴隨著他們,掠過柴梢子時發出忽高忽低的嗚咽,在黑夜裏聽上去淒迷而蒼涼。稀薄的星光下,隻能看得見一些或高或矮的柴棵,它們像身披黑衣的古怪的幽靈,蜷伏在明子經過的路途上,讓一個少小離家的少年心裏更加充滿了恐懼和不安。明子緊跟在大爹身後,走得頭重腳輕的,走得磕磕絆絆的,走得冷一陣熱一陣的。就這樣,大爹帶著明子又黑燈瞎火地走了整整一夜。第四天天亮的時候,明子就走進與老家完全不同的一道風景裏了:天大地大的曠野上,竟然沒有一棵樹,沒有一片田,隻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屋、一個大得嚇人的柴垛、一根豎著木頭臥杆兒的水井、一個說方不方說圓不圓的羊圈,當然還要有一群羊。後來,明子就見到了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麵的大媽。大媽已經燒熱了屋子,燒好了一壺茶水,像是早就等著他們了。進門時,一屋子的熱氣簇擁著渾身冰涼的明子,明子就慢慢地暖了。而那個端坐在炕上的大媽呢,卻是一臉的淡漠,笑都沒有笑一下。明子站在屋裏進退兩難,就困惑地看著大爹。大爹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到家了。這個家離得遠啊,彎彎繞繞搖搖晃晃起起伏伏地走了三天三夜,用老家的俗話說是,粗脖子走成了細脖子,胖騾子走成了瘦叫驢。明子經過幾番回憶,從粗疏到細致,還是梳理出了一條回家的路。這條回家的路,在明子的腦海裏終於變得明確了,接下來就是付諸行動,腳踏實地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