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放羊的女人(1 / 3)

入秋的時候,丈夫回家。

丈夫趕著一群羊。一群走路打擺子的乏羊,大大小小的有三百隻吧。

她去井上挑水,一群羊就走進眼窩裏了,一隻隻羊又都是垂頭喪氣的樣子,把她嚇了一跳。心想,是從北邊過來的羊販子吧?沒想到羊群後麵的那個男人就是自己的丈夫。直到丈夫在秋風中一搖一擺地走近,她才驚叫了一聲,手裏的帆布兜子撲通一聲掉進了井裏。一群羊被突然激起的水聲喚醒,百米衝刺似的向井上撲來。羊廋得讓她心驚肉跳,擠成了一堆骨頭,幹巴巴地磕出了響聲。

丈夫一句話不說,從羊身上大跨步越過,扔掉搭在肩上的那隻黑包包,轉眼沒到了井裏。水不深,丈夫站在水中喘著粗氣,胸脯起伏得像風箱一樣來回撕扯。她讓丈夫趕緊上來,丈夫說,我要洗個澡。她說,你在鎮上還沒洗夠麼?丈夫這才很不情願地攀援上升,頭上扣著那個掉進水裏的帆布兜子,像頂著一顆濕漉漉的蘑菇。她把帆布兜子取掉後,丈夫的頭也濕漉漉地露了出來,黑紮紮的頭發和胡子上閃耀著秋天的光芒。她笑了,說,沒見過你這麼個人,不打聲招呼就往並裏跳。丈夫說,你是故意丟脫了水兜子,讓我去撈,沒你這麼心狠的。她眉眼一挑說,該!接著說你咋又瘦了?丈夫的一身秋衣濕透後,緊緊地貼在肉上,腿檔那個地方很陰險地凸鼓著,讓她看了忍不住臉紅。她的麵色就緋著。她是個好女人,好女人都容易害羞。她這時就感到自己像是站在月亮地裏,有一種很真實的衝動蛇般在血管裏奔突,血管就開始脹滿。

丈夫盯住她說,我瘦了嗎?

她說,你就沒吃胖過。

丈夫說,咋?

她說,離開我,你就胖不了。

丈夫說,我可是蓄著呢。

她聽明白了,一聽就明白。

這時,羊群提出了抗議,犄角砸得槽幫哐哐響,像砸半截枯朽的木頭,有一隻老公羊還齜露出滿嘴黃牙。在她和丈夫的對話中,水槽裏很是空了一陣,羊群的抗議合情合理。丈夫挽起袖子打水,嘩啦嘩啦的水聲挾著一股股清爽,彌漫了將要西沉的秋陽。丈夫顯見得手生,打水時用的是蠻勁,把力氣全浪費在並繩上了。井繩揚起的時候在丈夫身後很誇張地打著旋兒,又凶頑地落回地麵。

丈夫不是個稱職的羊把式,這是誰都能看得出來的。

還有這群來路不明的羊。

羊們倒是滿不在乎,盡顧了喝水,把肚子撐成燈籠一般才一撥一撥地離開水槽,傲慢地立在並邊的愣坎上,打量起了它們陌生的家園。夏末秋初,這裏降過一些雨水,灘上的草有的黃了,有的還綠著,都硬紮紮地戮在地上,很剛猛的樣子。草是好草,雖然算不上有多麼茂密,卻透出了硬朗和霸氣,養一群羊還是綽綽有餘的。這群羊撒到草灘上,白花花一大片,就很壯觀,能夠讓日子往前竄出一大截子去。

飲完了羊,丈夫扭頭四處亂看,變得很不規矩,很不老實。她說,你找啥?丈夫拾起那隻黑包包,拍掉上麵的土。我還沒問你呢,這些乏羊都是哪來的?她又說。丈夫這時才說,買的。買的?這得一大筆錢。她知道丈夫沒有多少錢,卻總是端著一副發了財的臭架勢,那隻黑包包裏裝的肯定也不是錢。不過,她的眼睛還是亮了一亮,丈夫到底還是趕回來了一群羊。

羊乏不怕,灘裏有草,吃上幾個月,羊的脊梁就會拱起來。一季的秋膘蓄滿,這些羊都成了金蛋蛋。怕啥?啥也不怕。丈夫從那隻黑包包裏掏出了一個花裏胡哨的東西,望遠鏡。丈夫兩手舉起望遠鏡對在眼睛上,模樣就變了,像個殺人越貨的悍匪。這幾年,望遠鏡這東西不稀罕了,牧人家裏差不多都有。牲畜走遠了,用望遠鏡照一照,抽直了身子去,能省下許多麻煩和力氣。弄不清頭一個用望遠鏡的牧人是誰,他讓望遠鏡在牧區普及開來,也讓望遠鏡喪失了純軍事上的意義。

她又聞見了一股異樣的味道,鼻子像母羊那樣抽搐了幾下。

她說,是啥味道?有些熟悉,卻一下子想不起來了。丈夫說,怕是你身上的臊氣,晚上我給你揉揉就好了,讓你化成一攤水。放屁,熬不住的是你們這些不著家的臭男人。她說。你不是哭死扒活的讓我回家麼?還讓人捎話到鎮上。丈夫說著這樣的話時,臉上開始流露出不滿,兩眼盯緊黑洞洞的井口。她的心裏悄然地浮上一絲得意,又想我可不能說軟話,讓丈夫得著了什麼歪理,順竿子往上爬,說不定明天就像瘋兒馬一樣蹶子撤起歡來,又一溜風跑到鎮上去了。

那鎮上她夏天去過,傍著個偌大的鹽湖,人多車多,還蓋起了不少高樓。夜裏燈火通明,燈影子底下人更稠,大姑娘小媳婦身上隻扯幾塊布頭,那二股筋兒連肚臍眼都遮不住,奶子和屁股蛋子前翹後撅,在舞場上讓男人擁著,搖搖晃晃地轉圈子。明裏白裏都這樣,暗下裏誰知道會幹些啥不要臉的事。丈夫領著她去看,說讓她開開眼,牧人也不該一輩子捅羊屁股,人有許多活法。看了幾眼,她轉身就走。在丈夫租住的小屋裏,她和丈夫吵了一架。她認為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狐狸精,把男人的精血都吸光了。她讓丈夫回家去,回到牧區的那個家,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她還說,我不圖你的錢財,可你身上的肉一丁點都不能粘野女人,粘了就像喝過髒水的牲口,全身起騷皮流湯流膿,然後爛到骨頭裏去。她像個天才那樣預言著,變得有些語無倫次。她一夜不合眼地呆坐著,等到天麻麻亮。鎮子還蒙蒙隴隴地不曾醒來,她就離開了,丈夫跟在後麵大呼小叫地攆了一氣,讓早起上學的幾個中學生看得嘻嘻哈哈直樂。現在的中學生啥都懂,眼裏透著色情,他們肯定認為這是一對嫖客和婊子,之間出了什麼問題。

丈夫一下子覺得,自己把人丟盡了,連個捅羊屁股的婆姨都管不住。可是,她是個好女人,見了生人就臉紅,眼下這樣的女人少得很。丈夫舍不得動她一指頭。這樣的女人也有脾氣,丈夫沒有料到。丈夫急了說,我送你回家,還不行嗎?她說,往後你得一步不離地陪我。丈夫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立在早晨空蕩蕩的街道上,呆望著她不再回頭地離開鎮子,最後剩下一個模糊的背影。

現在,丈夫回家了,又趕回一群羊。

她偷著樂,身子也變得格外輕巧。屋裏還有點幹肉,應該犒勞丈夫一頓。丈夫愛吃帶點哈喇味的幹肉,她就給留著,留了一個夏天,她自己舍不得吃。還有,那晚間的事情。她是一個結結實實健健康康的女人,咋能不想呢?他們現在還沒有孩子。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她常常徹夜睡不著,就罵丈夫是死鬼野鬼,恨得把枕頭當丈夫一樣掐。這樣想著,她又忍不住笑了。丈夫挑著兩桶水在前麵走,聽見了她的笑聲,便回頭說,你笑啥?她說,好端端走你的路,當心把水潑灑了。

丈夫就乖乖地在前麵走,嘴裏嘟囔一句:我晚上再好好收拾你。

天黑徹底了,把糞場上臥著的一群羊淹沒了。屋裏點的依舊是煤油燈。屋裏一片昏黃,丈夫有些無奈地把眼睛眯上了,一時不大適應。丈夫這時就當起了大男人,端坐在炕上喝茶,一邊喝一邊暖昧地看著她進出屋子,心裏很動。丈夫知道這陣子還不行,得老老實實地忍著,等到天再黑上一陣子。她是個好女人,好女人容易害羞。她端來煮熟的幹肉放在桌子上,盆裏斜插著一把刀子。丈夫說,一起吃。她說,你先吃,我還要給湯裏添把米。丈夫割了一塊肉放進嘴裏,咕嚕咕嚕地嚼,後來就變得猶豫了,逐漸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又噗的一聲吐了出來。桌子上便多了一團亂七八糟的東西,像一坨牛糞。她說,咋了,是肉沒有煮透?丈夫說,味道不對。她說,哈喇味,你最愛吃的。丈夫說,我還是覺得不對。她說,你把城裏的飯吃慣了。丈夫說,球,我吃了半輩子肉,還能有錯?她割下一塊肉嚐了嚐,也覺得味道不對。突然想起是水的問題,這是一股子汽油味。

丈夫跳進井裏把水給汙染了,煮出來的肉就有怪味。她湊到丈夫身上聞了聞,腦子突然開了竅。

你的車呢?

你把車賣了?

丈夫垂下頭,手裏的刀子咣嘟一聲掉進肉盆裏。

許久,丈夫才抬起頭,一臉的痛苦。丈夫狼似的惡狠狠地盯住她,半天不說話。她心裏一驚,就有些害怕起來了,站在炕沿下一動不動。她明白這一下子戮著了丈夫的痛處,而且戮得很準。痛正在悄然地擴散,遍布丈夫身體的裏裏外外。她就那樣呆立著,等著讓丈夫發火,劈頭蓋臉地罵她一頓。男人都是有脾氣的,發出來心裏才好受,往後的事情也就好辦了。屋裏一下就靜了,汽油味從肉香裏逐漸地分離出來,很鬼魅地飄來蕩去。丈夫看她那愣怔的樣子,就又嚼起了肉,嚼得憂鬱而沉悶。

後來,丈夫才說,我用車換了三百隻羊。

新嶄嶄一輛車,才換了三百隻乏羊。她把“乏“字拉得很長,像撕扯肉裏一條沒有煮透的筋。

丈夫說,你不依不饒,我就知道這車開不成了,後半輩子我又得放羊。

她說,放羊有啥不好?

丈夫說,我開車開上癮了,我連屋項上有幾個煙囪都不知道。

她說,上房去數。

丈夫說,我就記得前後換了四輛車,小嘎斯,老解放,大東風,康明斯,車越開越好。

她說,你掙下的錢呢?

丈夫說,我不是又買了車嗎?

她說,車是你婆姨,還是我是你婆姨,你一輩子就“猴“在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