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井口,有如母親,目光仁慈地流連羊群。
她想,我一定要把這群羊放到底,讓所有的母羊生兒育女。這個想法一經明確,她的肚子就突然動了一下,然後像有一隻老鼠從胃裏往上逃竄,曲折地抵達嗓門,感覺很不舒服。她忍不住地嘔了一聲,是幹嗆嗆的那種,卻有股子酸苦的滋味從鼻腔裏衝突而至。她困惑地左右看看,然後用手捂著肚子。她已經穿上了棉襖,手讓棉襖隔著,惡心的感覺並沒有減輕。她終於嘔出了一小股酸水,酸水鬼祟地從嘴角溢出來淋濕了一小片衣襟。一隻俊秀的小母羊正在撤尿,後腿叉得很開,在冬日的陽光下,那尿水像亮晶晶的珍珠斷續地垂落著。她的腦子於是響了一聲,晌得很清晰很明確,她的肚子裏有了娃。丈夫要她時,她有幾次隱隱地厭煩起來,她這才明白了是為什麼。
她長久地看著那隻俊秀的小母羊,眼裏含滿了情意。小母羊卻若無其事地離去,隨羊群向草灘上走去。她想立刻告訴丈夫,心怦怦亂跳。她看著土屋,柔情萬種。她站在井口上想了很久,卻跟著羊群往草灘上去了。她心生一計,決定把這個秘密保持一段時間,讓丈夫自己意識到了才好呢。她見過很多懷孕的女人撤嬌,向自己的丈夫撤各種各樣的嬌,千姿百態的樣子,那是讓她酸澀並湧而又羨慕異常的人間景象。她是不會對丈夫撤嬌的,但她一定要讓丈夫知道,差不多十年,她是受了多麼大的委屈。這樣想著,她就迎風流淚了。她沒有出聲,她堅強地走向草灘。
她保守著秘密。
她的肚子正在發生變化,隻有她自己明白。
黃豆。她想起了黃豆,真是匪夷所思。胎兒大概有黃豆那麼大了吧?
怎麼會是黃豆呢?那可是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睛的,樣樣齊全的小人兒呀!
又過了些日子,她覺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害酸害得厲害,屋裏沒她能吃的東西,嘴裏的口水卻不斷地聚攏,吐掉不行,咽進去又泛上來,把她折磨得夠嗆。她想,這樣忍下去可不行,沒等丈夫發現,就自我暴露了。她想到了娘家,娘家屋裏有兩口很大的酸菜缸,每年都醃白菜和蘿卜。她想撈一些回來,這個理由是順理成章的,丈夫不會懷疑。丈夫要問起,她就說想娘了,再撈些酸菜回來讓丈夫下酒。夜裏,她給丈夫說了。
丈夫說你去你去。她擔心羊群咋辦?丈夫說,羊群我放上幾天,到草灘上我眼睛都不眨巴一下,再說羊群都讓你放順了,還能跑掉?丈夫突然亢奮得不行,想要她。丈夫就趴到她的身上,下身很硬。她想到肚子裏的那顆“黃豆”,遲來的小人兒。她說,我不舒服,腰疼得很。丈夫半晌沒吭聲,臉在她熱乎乎的奶房上拱一拱,像個乖順的娃兒溜了下去。她心裏生出一絲不安,覺得這樣做對不起丈夫。她說,你實在想要就上來。丈夫說,算了吧,我困了,睡足覺明天去放羊。她說,我就走三兩天,早去早回。
丈夫說,你去你去。
她就去了。
她去了兩天,和娘一個被窩裏說了兩晚上的話,心裏卻惦記著丈夫和那群羊,甚至在半夜裏也能聽見羊的咩叫。娘說你再住上幾天,娘想和你說話。她說不,屋裏有丈夫和一群羊。她一早就往回走,身後背個泡得鼓脹的羊皮袋子,酸菜的腐味一路播撤,她深嗅著,感覺是一路芬芳。她抵擋不住這樣的誘惑,走一走,停一停,掏出酸菜嚼得嚓嚓有聲,像羊埋頭吃著細嫩可口的青草。她盡量控製著自己的欲望,多留些酸萊給丈夫下酒。她加快了腳步,在酸菜水的咣當聲裏一路行走。從娘家到她的土屋,大大小小的有幾十道沙梁,她走得一點都不累,信心十足。不過,她還是有一點擔心,丈夫不是個羊把式,別再把羊給放丟了,那麼壯實的羊,再不能丟了,再丟可就虧大發了。整整一個秋天,她放羊放出了一個飽滿的希望。人都得有希望,不論這個希望有多麼大有多麼小,隻要有希望,人活著才有勁。她渾身是勁,越走越快,腳下趟出了一溜兒沙塵,揚帆破浪似的。
她趟上了最後一道沙梁。
她沒看見屋頂上的煙囪冒出煙來,也看不見羊群的影子,也許羊群在圈裏圈著呢。可是,天還沒有黑透,羊不會那麼老實地在圈裏臥著,會弄出動靜來的。她聽不見羊的咩叫聲,心裏就咯瞪一下,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幾乎是奔跑著了,從屋前掠過,來不及回頭地向羊圈跑去。
她跑得氣喘籲籲,胸脯一起一伏的。圈門敞開著,圈裏除了一地的羊糞,就沒個別的活物。羊呢?也許丈夫放羊還沒回來。她向屋裏去,丟下酸菜,直接上了屋頂,心急火燎地住四處看。草灘上空著,沒有羊的影子,革是烏黑的一片,正在融進落日的餘暉裏。夜幕已經在合攏,用不了幾個時辰,天就會黑透。她猛地跺了一下腳,屋頂就晃起來了。
她下了屋頂,往屋裏去,這是她最後的一絲希望。
屋裏也空著。屋裏幹幹淨淨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屋裏的東西一樣都不亂。靠牆的那口大黑缸裏,是滿滿一缸水,清亮亮的,像睜著一隻淚汪汪的大眼睛。有一些水溢到地上,留下了一隻清晰的鞋印。那是丈夫的鞋印。丈夫留下一隻鞋印,人卻不見了,屋裏很冷清。要是沒人,就是金鑾寶殿也會冷清的。她的心一下就冰涼了。她跌坐在地上,木呆呆地望著四壁,一時不知所措。這時候,她的肚子動了起來,像是肚子裏的娃抗議著什麼。她再也忍不住了,就大口大口地吐,吐得一塌糊塗,眼淚也嘩嘩地流了下來。這時天就黑透了,屋裏一片昏暗。
丈夫走了。
丈夫離她而去的時候,趕走了那群膘肥體壯的羊。
她就明白了丈夫的陰謀。
這個陰謀係在一群乏羊上,然後在這個秋天裏孕育、成熟。
她要去娘家兩天,丈夫說你去你去,態度誠懇而堅定。直到現在她才終於明白了,丈夫早就想好了,不動聲色地等著這一天的到來。在丈夫的眼裏,這群羊從眼睛裏走進去再走出來,像鎮上的娃們玩的變形金剛,三下五除二地變成了一輛嶄新的汽車。她知道這群羊已經沒了,已經變成了一輛汽車。丈夫正開著一輛汽車跑來跑去,臉上寫滿了得意。這時的丈夫又變成了一個喜笑頗開、風趣幽默的汽車司機了。丈夫換了好幾輛汽車,這次是第五輛。丈夫一心想開一輛好車,看見別人開好車,自己就難過,心裏很不是滋味。丈夫給她說過,說得淒惶。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她不能心太軟,就心硬著,讓身子柔軟著,堅持了一個秋天。她卻沒能把丈夫拴住。牧人說,直溜溜的樁子,能拴八匹駿馬:俊俏俏的女子,能拴住所有男人的心。她不是一根直溜溜的樁子,拴不住一匹馬;她可是個俊俏俏的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女子,為啥就拴不住自己的男人呢?她不吃不喝,在屋裏黑燈瞎火地想了一夜,直到天亮。她想到鎮上去,像上次那樣大吵大鬧,把丈夫再弄回家。把那汽車也賣了,再換回來更多的羊。她衝動了,幾乎就要動身,一條腿邁出門檻後,她又停下了。肚子裏又動了起來,她千嘔著,吐不出任何東西,隻擠出點苦澀的眼淚。
她在門檻上坐下來,一動不動,手撫著肚子,原本憤怒的臉緩慢地柔和了。初冬早晨的陽光很好,暖暖地照著她。她困得很,有了睡的欲望,而且越來越濃烈。她就把眼睛閉上,真的睡著了。陽光下的牆很白,屋裏很黑,她坐在門檻上如同鑲嵌在黑色的畫框裏,成了一幅靜默的意味深長的畫。
她還沒有這樣睡過覺,她睡得很沉,這是積攢了整整一個秋天的覺。
沒有羊的咩叫。
也沒有鳥鳴。
世界真靜。
天越來越冷。
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
她是看著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大起來的時候,她的人也平靜多了。她穿上更厚的衣服,坐在門檻上曬太陽,讓溫暖遍布全身。她肚子裏那穎“黃豆”終於變成了一個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睛的,樣樣齊全的娃了。娃真正地動著,動的時候很厲害,又伸胳膊又蹬腿,一點都不老實,她經常被動醒來,她就撫著肚子,說,我的娃,快了快了,再有幾個月,你就出世了。她做好了娃出世的全部準備,她第一次當母親,她要一個人迎接娃的出世。她沒給任何人說過自己懷了娃,連丈夫都不知道。
她想給丈夫一個驚喜,丈夫卻反過來給了她一個意外,趁她不在家時趕著羊群跑了,連個招呼都不打。
她日夜思念著丈夫,日子越往後心裏越惦記,甚至動過給丈夫捎個口信的念頭。她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她要把這個秘密保持下去,直到丈夫自己知道。
沒有羊可放了,她就坐在門檻上曬太陽,讓溫暖遍布全身。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像一座隆起的小山。
她的乳房柔軟而堅挺,開始滲出一種淡黃的汁水。
她的娃正在一步一步抵達生命之門,期待著噴薄而出的那一時刻。
她提個很小的水桶走在通往水並的路上,她得把屋裏那口大黑缸給蓄滿水。她的身子已經顯重了,她走得很艱難,不長的一截路要走好幾個時辰,走幾步歇一陣,歇一陣再走幾步,腳下這條走了無數遍的小路,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漫長。她直一直腰,笑一笑,朝著鎮上的方向,說:
“你永遠‘猴“在車上,你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