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放羊的女人(2 / 3)

丈夫說,我都“猴”。

夜間,她睡得很不踏實。丈夫也是,翻來覆去的。丈夫後來把手伸進被窩裏,觸到了她的肉。她全身嘩啦一聲響了起來。她沒動,丈夫的手就猶豫著縮了回去。丈夫的這個舉動讓她生出了暖意,氣也消了多半。但她沒有回應丈夫,臉衝著牆一聲不吭。她心裏明白,夫妻吵架歸吵架,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如果丈夫再把手伸進來,她就不會拒絕了。她開始靜悄悄地等待著,身上很燥,就把最後一層衣服脫掉了。她感覺自己已經透亮了,也敞開了,多一句話都不用說。等過一陣,她的身上又涼了下來,丈夫竟然再沒動作,就像中間隔起一道培。她這次真的很生氣,心想,你能熬得住,夢裏抱上車軲轆睡去。這一夜,她的眼睛大睜著,腦子裏很亂,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婆姨讓自己的丈夫回家,實在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啊。

屋裏還漂浮著一股似濃似淡的汽油味,像丈夫仍舊開著車跑來跑去。

丈夫回了家,她的日子就少了空閑。每天早晨煮一壺釅茶烙兩張油餅放在桌子上,她就趕上那群乏羊去了草灘。丈夫睡得很死,來回跑車的日子裏欠下的覺太多。她不叫醒丈夫,把炕睡塌了都行。隻要丈夫在家,她樂意自己受累,屋裏屋外的活她都承包了,沒有一絲怨言。丈夫心安理得地睡了吃吃了睡,眼屎都堆成了坨,起了身還是睡眼惺鬆的樣子,像沒了骨頭。她一點都不惱,把飯雙手端上,全當是養下個好吃懶做的娃,不怕你長不大。她進出的時候還哼著曲兒,沒啥明確的唱詞,調子透著歡快。

丈夫說你唱的啥?她說我唱的啥?我唱的是婆姨放羊,喂飽不聽話的娃,讓娃天天想家。丈夫就笑,笑得趁牙咧嘴,讓飯噎得直打隔。她說,我當你不會笑,我欠了你的,我當牛做馬。丈夫說,你罵我我明白,我今天就放羊去。她說,你去你去,我燒一炷高香。丈夫挪騰到炕沿穿上鞋,兩腳落地時渾身發虛,癱到了炕沿下。她大笑,笑出了眼淚。她把丈夫扶到炕上,說,你啥也不用幹,我養活你。丈夫說,你等著,看我收拾你。

秋天往深處走了走,羊就開始撤歡了,下灘的時候都跟不上了,她累得血往臉上湧。羊還到處亂磨蹭,革棵上掛滿了它們的毛絮。她知道羊身上瘙癢,這是要蓄膘了。灘上的草都黃了,羊糞裏有草籽兒,羊的胃裏開始發脹。丈夫也開始胖了,是和羊一起胖起來的,身上滲油,頭發烏亮,臉上比先前多了點慈善,眼睛變得狹細。丈夫說,你猜我為啥能睡得踏實?

她猜不出。丈夫說,我天天聞著汽油味。她不信。丈夫讓她聞,把衣襟撩上去,露出一身白肉。她就去聞,鼻子深吸幾下,她嚇了一跳,丈夫身上果然還有一股淡淡的汽油味,從汗毛孔裏滲了出來。她愣愣地看著丈夫,卻也醒悟了。丈夫夜夜睡得香甜,是因為夢裏“猴”在車上,把她當成個生客了。她說,你該洗個澡了。丈夫說,我洗的啥澡,我又不開車。丈夫的臉突然灰暗了起來,低垂著眉眼。她也低了聲氣。丈夫還沒忘了那車,就像那車仍然停在心裏。她去灶屋裏呼呲呼呲地拉起了風箱,讓水在鍋裏翻跟頭。她把水兌好端到丈夫麵前。丈夫狹細的眼睛突然睜得奇大,驚恐地喊叫說,你幹啥你幹啥?她兩手叉腰,說,你扒光了給我洗。她下定了決心,她手上的勁很大,丈夫軟綿綿地掙紮幾下,就被她從裏到外扒得精光,無奈地坐進盆裏去。她搓著丈夫身上的垢痂,一搓一個卷兒,有如一條條垂死的蛆,落進水裏時劈啪有聲。丈夫身上的汗氣很重,毛孔都張開了。她又把真子湊上去聞,這次她挺滿意,好像已經沒有了汽油味。丈夫卻在咬牙切齒,嘴角抽扯著歪到一邊去了,又狼一樣盯緊了她。她的臉紅了,又忍不住露出羞樣來。她看見丈夫腿襠裏那物件忽地挺拔起來,像一隻野獸探出草叢。她渾身鼓舞。她知道丈夫再也熬不住了。她故意不理睬丈夫,眼裏含了淚,你不是不願“猴”我麼?我就是不讓你“猴”。還沒走到門口,丈夫撲過來,她就懸空了,昏頭漲腦地彈到了炕上。

她像一顆包穀被丈夫剝光了,身子深深地陷了進去。陷落的瞬間,她聽見一群羊在耳邊歡樂地咩叫。

她又乏又困,像是腰也折了。天亮後,她還不想起來,想狠狠地睡一覺。她看著丈夫,眼裏流光滋彩。丈夫卻眼巴巴地看著屋頂,目光幽冥。

夜裏幾乎沒睡,丈夫和她一如新婚。她要穿衣服,丈夫說,讓羊困上一天。她說不行,羊正在蓄膘,圈裏又沒存下幹草。她還說,我不把這群羊放好了,就不是好婆姨。丈夫說,你睡,我去革灘。丈夫就趕著羊群走了。她拾頭向窗外望去,丈夫笨頭笨腦地吆喝著羊群,羊群拉成白花花的線,像一條路那樣。丈夫把手裏的羊鞭子端成個圓,擰來擰去。她擔心地撫著胸口,丈夫這是在放羊呢,還是在開汽車呢?她睡不著,故意穿了一身新衣服,把屋裏收拾幹幹淨淨的。她認為嶄新的生活從今天開始了,應該有個好模樣。她把剩下的幾小塊幹肉用刀背砸碎摻上曬幹的沙蔥花,包起了餃子。上馬餃子下馬麵,她挺迷信的,吃頓餃子圓圓潤潤,往後都是好日子。餃子包好了,她靜靜地等候著。一眼看見丈夫掛在牆上的望遠鏡,她又突然來了興趣,把望遠鏡摘下來走出屋子,站在牆根兒下學著丈夫的樣子四處亂看。她想看看革灘上的丈夫和羊群,怎麼看怎麼模糊,眼前一片霧白,就像眼裏長了蘿卜花(白內障)。她把望遠鏡掛回到牆上去,又很不信任地盯著那個望遠鏡看了一陣,心裏起疑,覺得這望遠鏡未必是個什麼好東西。依著她的心性,這東西根本就用不著,放羊又不是打仗,拿這東西換幾隻羊倒還合得來。

天黑時分,丈夫和羊群從草灘上回來了。她守在圈門口,一五一十地數,數著數著,她手上的五根指頭就彎不回去了,固定成了一隻硬邦邦的巴掌。她不滿地看著丈夫,丈夫見她舉手愣怔,就知道自己把羊給放丟了。

丟了五隻羊。

丈夫說你再數一遍。

她搖搖頭說,丟的是哪幾隻羊我都知道,一群羊天天從我的眼睛裏進出。

她屋都沒進,就往草灘上去了。直到後半夜她才進屋,披掛一身秋涼。她的心情很壞,簡直是壞到了極點,那麼好的五隻羊,說丟就丟了。

見丈夫端坐在燈影下,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她的心又軟了。丈夫說,羊會自己回來的。她說,羊是人麼?人都不想回家,羊還想回?丈夫說,我不是回家了?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說,我這是心疼羊。丈夫說,你心疼羊比心疼我還厲害。她說,我不心疼你,我能哭死扒活地讓你回家?她這樣一說,丈夫知道自己理虧,就不再言語了。她去煮餃子,端上桌時隻吃了五個。丈夫說,就吃五個?她說,就吃五個,一個餃子就是一隻羊,等於我把五隻羊都吃進了肚子裏。丈夫說,你讓我去死嗎?她說,我讓你好端端地活著,陪我一輩子。她還說,我要讓我們的羊群再多出五十隻五百隻。

丈夫不再去草灘上放羊。

她不讓丈夫去,她要把丈夫養起來。秋深了,一群羊都蓄滿了膘,綿羊的尾巴大得能塞住井口。她就笑,早忘了那丟失的五隻羊。丈夫又胖出了一圈,後脖根上竟然有了淤肉,還打一個挺深的褶。她感到很幸福,丈夫身上裹了一層很厚的油和肉,就像穿上厚重的衣服。不過,發胖之後的丈夫卻顯出了蠢樣,呆頭呆腦的,不再是過去那個喜笑頗開、風趣幽默、開著汽車滿世界跑的司機。丈夫開了十年車。丈夫現在不開車了,終於變成一個好吃懶做的人,她很放心。汽車司機算什麼?方向盤上拴隻羊腿,狗都能開,她這樣想,就偷著笑了。

丈夫說,你笑啥?

她說,我笑了嗎?

丈夫說,你沒笑?

她故意說,我沒笑。

丈夫說,你牙花齜得紅兮兮的像母羊的屁股。

丈夫要挑起戰爭了,嘴巴上的戰爭。丈夫罵得惡毒。丈夫從來沒這樣罵過她,這是第一次,她聽了後先是呆怔了片刻,繼而有些震驚,腦子裏轟隆隆響,真像是有一輛汽車開了進去。她手裏端著的那隻碗就乘機滑脫了,碗碎成了兩瓣,碗裏的稀飯灑了一地。丈夫說,你把我也像隻碗扔了更好,我就到鎮上去,再也不回家了。她一驚,知道丈夫還戀著小鎮,戀著汽車,在心裏憋了一個秋天。眼看著秋天就要盡了,一隻腳馬上就邁進冬的門檻了,早晚的氣候涼得讓人出門縮脖子。她的臉上滲出了兩坨血紅,緊巴巴地發癢。她忍著,不和丈夫吵,朝窗外望去,眼裏是一群滾瓜溜圓的白花花的羊。羊的尾巴下麵掛了些許羊糞蛋蛋,像一串串黑色的小鈴鐺。羊身上長滿又細又長的絨毛,糞蛋蛋粘在絨毛上,走路時滴裏當郎的,仿佛輕音樂。她愛聽這樣的輕音樂。丈夫終於要挑起嘴巴上的戰爭了,這是丈夫最後的武器。她不哭不鬧。晚間睡覺的時候,她把丈夫摟得緊緊的,她一絲不掛,把自己展得很開。丈夫吃不住勁,就罵她是妖精。

她說,我就是妖精,榨幹你身上的汽油味。丈夫就像開汽車那樣折磨她,在她身上做的是擰方向盤和踩刹車的動作。她故意發出歡快的呻吟,浪聲浪氣。

天說冷就冷。水槽裏開始結一層薄冰,玻璃似的晶瑩剔透。羊喝水越來越少,隻是伸出小巧的舌頭舔冰,舔出一個個圓潤的洞口。水從洞口湧上來,水糟裏長滿了泉眼。

羊在做著冬天來臨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