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與駝(1 / 3)

要想有嗎?有駱駝

要想家嗎?有路駝

——阿拉善民歌

遠遠地,有人出現了。

那便是我的父親。父親騎在一峰高大健壯的黃騸駝上。黃騸駝的雙峰筆直,父親被夾在中間,顯得有一些小了,頭頂差不多和駝峰齊平,就像是駝背上又長出了一個駝峰。駝背又寬又厚,駝背中間還有那麼一小塊的平整,騎上去的時候,往往會產生一種坐在土炕上的感覺,令人產生很深的迷戀,想打個盹兒或者美美地睡上一覺。父親原本是個務習莊稼的農家漢子,十七歲那年為逃避一次命運的劫難,在一個靜悄悄的夜晚從農村老家出發,一口氣趟進阿拉善沙漠,從此再也沒有回去。後來父親一不小心往駝背上這麼一坐,就是幾十年,硬是將自己坐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駝館。

現在,父親讓黃騸駝停在一道又險又陡的沙梁上,然後向四處張望。

父親其實也曾經人離馬大的,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那種漢子。幾十年過去,父親顯然是無可避免地老態了,腰身躬得很厲害,坐在駝背上就不再是威風凜凜的樣子,像是要藏進筆直而厚實的駝峰裏去了。常年在風沙裏走來走去,父親得了嚴重的眼病。所以,父親在向遠處張望著的時候,眼睛總是睜一陣後,又無奈地眯上一陣,再睜上一陣,會有眼屎澀澀地擠出來,沾在眼角上凝成了枯黃的坨兒。父親的一隻手鬆鬆地扯著韁繩,另一隻手久久地搭在額頭上,遮擋著從頭頂射下來的陽光。

父親看到的又是什麼呢?

正是農曆的七月,大漠深處到了一年中最熱的節氣,這樣的節氣被牧人稱作苦夏。海海漫漫的沙原上,不時卷起一股粗大的牛角一樣的沙柱,沙柱扶搖直上,往虛空裏去了。沒有一絲兒雲,天卻是白的,白得輕飄飄的,像一層麻紙。高天之上,僅剩得一顆炙熱無比的日頭,有如一隻燃燒著的火刺蝟懸浮在那裏,然後毫不吝嗇地拋撤著身上的毒針。幹旱的日子到來了,誰想躲都躲不過去的,隻有死受和煎熬。除過黃騸駝和父親,再看不見一隻飛翔或者奔跑的活物。沙漠像一塊巨大的肺葉,卻聽不見那生生不息的呼吸,隻有死樣的寂靜。

按說在這樣的節氣裏是不該出門的,人不宜,駱駝也不宜。道理其實很簡單:人呆在屋裏,駱駝呆在草灘上,共同守著一口水井,能熱到哪裏去?

父親卻在這樣的節氣裏出門,而且走得很遠。

有什麼辦法呢誰勸都不聽。母親說,能不能等上些日子。父親說我等了一個春天了,你還讓我再等到啥時候?母親說等天涼一涼再去。父親一下子就火了,差點一腳踢翻放在灶台上的飯鍋。有很長一段日子,父親的脾氣很大,動不動就發火,家裏人誰都不敢高聲說話,唯恐一不小心惹惱了父親。在屋裏,父親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他要是暴跳起來的時候,像一頭獅子。母親和我們兒女就都小心翼翼著,吃了喝了,該幹啥幹啥去,很少在父親的麵前繞來繞去的。

後來,我們兒女都不大願意和父親說話了。屋裏從早到晚悶悶的,靜得隻有母親納鞋底子時麻繩來回抽扯發出的聲音,像牆角裏的老鼠在磨牙。

母親貴怪我們兒女說,咋能這麼做呢?

我們兒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母親說,他可是你們的親爹老子。

我們兒女一律地不吭聲。

母親又用討好的口氣對父親說,一家人吃你的喝你的,都怕惹你生氣哩。

父親說,吃我?我身上能有幾兩肉。我們都吃駱駝的喝駱駝的。沒有一群駱駝好端端地放著,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風去。

在我兒時的印象裏,父親對待他放牧的一群駱駝,遠比對待他的兒女要好得多。父親甚至不厭其煩地給每一峰成年的駱駝起了名字,比如白鼻梁、大耳朵、一倒峰……這是根據它們的特征而命名的。還有的駱駝竟然是有姓的,張王李趙……呼喚起來親切備至。每隔一兩個月,父親就要去大隊部一趟,來回正好是一天的時間。鼓囊囊的搭鏈裏裝著的是駱駝們的吃喝,有黃有白,黃的是給駱駝瀉火的大黃,白的是給駱駝打蟲的“敵百蟲”。父親進門,帶回來的往往是一股子古怪的藥味,而且連續幾日不散,嗆得人像傷風感冒直打噴嚏。作為家裏的老小,我總期待著父親能給我多一點偏食,譬如一把水果糖什麼的。可是沒有,直到將褡褳掏空了,連片糖紙都沒得著。又不敢明著問,拐彎抹角地說給母親聽,母親也隻是笑一笑而已。

事實上,母親也同樣是有所期待的,譬如一瓶子清亮亮的胡麻油。

有了這樣一瓶子胡麻油,我們平凡而樸素的日子便能夠多一點滋味,偶爾烙一次餅子時滴上那麼幾滴,可真叫個香啊。在廣大的沙漠牧區,胡麻油是極珍貴的,誰能從隊長或者大隊庫房保管員那裏額外地索得一點,算是很有本事了。母親會用得格外節儉,一瓶子胡麻油大概要吃上兩個月。不期然的是,油瓶子卻早早地空了,空得一滴油都不剩。讓父親在某個時候拿出去,大大方方地送給了幾峰乏駱駝。他的兒女肚子裏有沒有油水,則另當別論。父親很可能會這樣說,秕穀子餓不死小家雀,有一群駱駝好好放著就有你們吃的喝的。

母親無可奈何地對我們兒女說,神了,藏倒哪裏都不行,炕洞裏、煙囪裏、柴堆裏,你們的老子一翻就翻著了,我總不能整天把油瓶子抱在懷窩裏吧。

哥和姐就不大高興,挖苦地說,還好,沒把空瓶子給丟了。

母親說,咋?

哥和姐說,下次打油還用呢。

母親無語。

父親享受著一個牧駝人的榮耀,卻連累得母親和我們兒女跟上遭罪,起碼比別的牧人家少吃了不少胡麻油。這曾經是我們的共識,如果說這是一種淺薄,似乎也是可以得到諒解的。誰讓我們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遇上了世紀年代初那些個饑餓的日子,尤其是我上麵的哥和姐,在百裏外的小鎮上學時,餓得狗一樣地從垃圾堆裏刨出骨頭,燒酥了吃,據說味道還相當不錯。因此之故,哥和姐隻念到小學畢業就回家了。

哥和姐說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是流著淚的。母親也流著淚,為自己遭了罪的兒女們。母親又何嚐不是呢?母親是最懂得節儉的人。

所有的這一切,父親都是知道的,睜一眼閉一眼,就是不肯說出來。

父親仍然一心一意地放牧著他的駝群,不為別的事情所動。父親放牧的駝群不但沒有出現死亡的問題,反倒壯大了起來,像一個奇跡。每當駝群到井上喝水時,前呼後擁著,從並口到旁邊的糞場,站得黑壓壓的。一峰駱駝就是一棵樹,並邊憑空生長出一片茂密的樹林。

一個牧人把駱駝放到了這個分兒上,真的是很少見,可偏偏就讓母親和我們兒女遭遇上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幾十年走過來,留在父親記憶裏的是一套滾瓜爛熟的駱駝經,除此之外,好像就沒有別的什麼了。

那場令人刻骨銘心的自然災害和饑餓終於過去,我們也堅持著挺過來了。父親卻突然老了,父親好像過早地老了十年,才四十出頭的人,看上去就已經是一個小老頭子了。饑餓和過度的勞累是一個方麵,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因為駝群裏的一峰兒駝。

兒駝就是種公駝。在我們牧區,種公駝不叫種公駝,叫兒駝。

春天的一個早晨,父親不吃不喝,腰間纏起一條羊肚子毛巾走出土屋,迎著血紅的日頭打了一個噴嚏。這一個噴嘴打得讓父親有些趔趄,立時覺得肚子裏空蕩蕩的。父親就將腰裏的毛巾又緊著纏了幾圈,向著並邊走去。並邊已經擠滿了等水喝的駱駝,這些不會說話的夥伴們正翹首盼望著父親的出現呢。

父親剛剛拐過土屋的牆角,就有幾峰老駝一搖一晃地迎了過來,它們期望父親身後背著幾個兜子,裏麵盛著高粱或者包穀什麼的飼料,最好還拌了幾滴香噴噴的胡麻油。父親的身後是空的,老駝們有些失望地離開了,神情哀哀。這是幾峰再也不能發情,再也不能懷孕下羔的老母駝,它們身上的絨薄了,毛稀了,牙也磨禿了,幾乎嚼不動粗些的草棵了。大漠深處的初春,是真正的春寒料峭,滴水成冰。春天來到的時候,它們是最先乏下來的駱駝,能不能再一次熬過這個青黃不接的茬口,都很難說。這幾峰老母駝,是父親一眼一眼看著長大和衰老的,在它們並不很長的一生中孕育了好幾代新的生命,為駝群的發展壯大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在它們老了的時候,多吃上些飼料和胡麻油也是應該的。可是,飼料沒有了,胡麻油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