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與駝(3 / 3)

算了吧。父親說。

每次看見老兒駝上並,父親的心便被驚悸和痛惜纏繞一回。那天,父親想了又想,終於下了狠心,袖筒裏揣著一把刀子走向老兒駝。

駝群到草灘上去了,井上空空的。春天孟浪的風吹得高挑的臥杆晃來晃去,井繩兒寂寞地蕩著秋千,擺動的幅度太大,連一隻鳥兒都無法駐足。老兒駝站在那裏,卻像一棵枯樹一動不動,而它折斷的下齶骨早已凍僵了,又像是被刻意風幹的,再也流不出一滴血水,看上去隨時都會掉落下來。父親走到老兒駝的跟前,也站住了,兩個老夥伴相互對視許久。

父親就很不自在地笑了笑,輕輕地說,算了吧。

算了吧。父親那樣子像要征求老兒駝的意見。

老兒駝既不搖頭也不點頭,隻是很靜地看著父親。父親想的是,長痛不如短痛,我隻用一刀就行。父親是有把握的。父親知道駱駝的要害部位在哪裏。就在駱駝脖子底下前胯結合的那個地方,那裏有一個凹進去的飯碗大的坑,很柔軟,毛絨稀少,基本上就是一層裸露的青皮,隨著血脈的搏動而忽悠忽悠地彈跳,藏著一隻不安分的老鼠似的。那裏離心髒最近。

駱駝的心髒很大,有一隻盤臥的羊羔那麼大,刀子攘進去不會錯過地方。

這麼大的心髒卻不能承受一點點創傷,刀子進去後很輕地劃一下就夠了。

老兒駝眼裏沒有一點驚慌,沒有一點哀怨,有的隻是父親才能夠明白的那種輕輕的問詢。關鍵時刻,父親卻一下子變得慌亂了,手抖得怎麼都止不住,然後從袖筒裏滑了出來。

刀子頹然落地。

那天之後,老兒駝再沒上井來。

差不多整整一個春天,老兒駝從草灘上消失了,父親再也見不到它獨來獨往的身影了。老兒駝去向了哪裏?也許是臥在哪個柴疙瘩後麵再也起不來了,慢慢地咽掉那一口氣去。這樣也好,父親想,就讓它去吧。父親覺得沒動那一刀是對的,動了那一刀,後半輩子就會背上一份沉重的心事,不得安寧。這麼好的兒駝,把你陪伴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駝館,又讓你享盡了一個駝館的榮耀,臨到老了,不中用了,你卻給了它一刀,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有幾天,父親像是稍稍地有了一點平靜,吃得香,睡得著,還抽空給我們兒女講一講“古”,譬如《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什麼的,將那古代的英雄人物講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父親也是上過學的,少時在老家念過三年私塾,有一點古文的底子,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往往,我是最為忠實的聽眾,聽過了就覺得自愧不如,沒有父親的記性好。又設想父親如果把書不間斷地念上十年八年會是個什麼樣子,會不會還是一個駝館呢?

父親似乎是心甘情願的,才將駝館做得這樣執著。

我們兒女幾乎忘了老兒駝。

父親卻不。

春天的節氣過去不多久,父親從井口出發,開始向四周退巡而去,而且越走越遠,足跡踏遍了方圓幾十裏地的每一個柴疙瘩和每一條沙溝。在這樣的日子裏,我們看不見老兒駝那獨來獨往的黑色身影,卻能夠看見父親那同樣是黑色的身影在獨來獨往。父親這個樣子,弄得我們兒女都很恍惚。恍惚之間,我們兒女有時候就分不清那身影是老兒駝還是父親了,心裏驚懼著,恐慌著,也隱忍著,仿佛被一個重大的事件籠罩了,誰也不敢說出什麼來。父親的脾氣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裏變得大了起來,動不動就發火,直到這個春天結束。

老兒駝終於“丟”了。

於是,夏天來臨,父親一反常態,開始了他這一生中最為漫長和遙遠的旅行。

好在有一峰黃騸駝陪伴著父親。包括父親在內的牧人們都認為,駱駝是集十二生肖之相的吉祥大物。有這樣的一峰駱駝與父親在一起,我們兒女放心了。

還有母親。

母親顛著一雙小腳爬上爬下的,站在屋頂上久久地眺望,把自己的目光編織成一根割不斷的韁繩,牢牢地拴在遠去的父親的腰上。

父親夜伏晝出,趟過一道又一道沙梁,凡是有水並和牧戶的地方,都走過了。

許多牧人是認得父親的,他們在父親麵前擺上熱騰騰的茶水、燒酒和手抓肉,一邊吃喝一邊交談,當然也少不了在父親那裏取點兒駱駝經。遇上這樣的牧人,父親徹夜不眠。牧人的熱情好客讓父親十分感動,有幾次,父親就醉倒在人家的炕頭上或者帳篷裏,昏昏沉沉地歇息一夜。而父親講下的關於老兒駝的遭遇,又讓牧人唏噓不已。還有幾次,牧人給父親提供了一點線索,說是哪裏有一峰野駱駝,至今沒人認。父親精神陡增,也忘了問有什麼明顯的特征,滿懷希望急急忙忙地趕去,卻不是老兒駝,父親的心裏就又變得涼涼的了。父親隨身攜帶的水和幹糧已經所剩無多,牧人就給補充上了,還說一家人嘛,客氣個啥呢,那麼好的一峰兒駝,找不著太可惜了,是死是活總該見上一麵。去吧,工夫不負有心人,你會如願的呢。

兩個多月過去,父親終無所獲,不得已地返回。父親心裏還是不甘,在回家的路上走一走停一停,又用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父親夏天出發,秋天回家。

與父親晝夜相伴的黃騸駝,那一雙筆直的駝峰也倒了,前左後右地往兩邊耷拉著,這一點都不奇怪,黃騸駝就像一名競走運動員那樣,隻是個不停地走嘛。黃騸駝的峰子倒下去了,父親才從駝背那裏浮上來,兩邊低中間高,讓黃騸駝馱了一個“山”字。隻是黃騸駝身上的老毛褪盡後,又長出一層新毛,像一個懂得禮儀而不忘修飾自己的人,換上了一身又幹又淨的衣服。

那麼,回來的父親又是個什麼模樣了呢?

父親是在一天夜裏進門的。

剛剛掌上煤油燈,屋裏昏黃一片。母親和我們兒女一邊吃著無油無肉的黃米稠飯,一邊說著話。說了些什麼話,都忘了,有口無心罷了。誰都沒有在意屋外有什麼動靜。父親出門的前一陣子,我們兒女還念叨著,畢竟屋裏少了一個當家做主的人。時間一長,我們兒女便就習慣了父親的不在屋裏,有點老貓不逼小鼠的意思在裏頭吧。至於接下來的事情,我們兒女想都沒有想到。白布門簾子悄然地掀開,父親像是一股風或者是被一股風吹進來的。我們都被嚇了一跳,最初的感覺是屋裏站著一個逃荒要飯的乞丐,白汗褂子成了黑汗褂子,頭發胡子一把抓,分不清哪是哪了。見我們兒女一個個驚得呆若木雞的樣子,父親其時也愣住了,大概也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也呆呆地立在那裏,屋裏的氣氛變得生硬而滑稽。還是母親驚叫一聲後,我們兒女才醒悟過來,然後丟掉手裏的飯碗,老鼠一樣地躥下炕去,戰戰兢兢地靠著牆根兒,大氣不敢出。

感謝母親啊,救命的菩薩般。

母親說,你咋不咳嗽一聲?

父親說,咋?

母親說,看把娃們嚇的。

父親說,咋?

母親說,整整一個夏天。

父親說,咋?

母親說,你瘦成一張紙了。

父親說,盛飯!

那天,父親一個人吃了一鍋黃米稠飯。是母親重新給父親做的。父親脫掉變黑了的汗褂子。據母親後來說,那汗褂子讓汗堿浸透了,焐餿的羊皮一樣,一戳一個窟窿。父親光著膀子大腳盤腕地坐在炕上,臉上的顴骨成了刀棱子,身上的肋巴骨也一根是一根的很分明,像支撐著燈籠的那種蔑條兒。曾經人高馬大的父親,變得小了輕了,正如母親說的那樣,瘦成一張紙了,被一股風吹進來,再來一股風就還能吹走。父親在等待母親做飯和吃飯的過程中,始終不看母親和我們兒女一眼,也不說一句話,像一個啞巴。

我們兒女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也成了啞巴。

父親吃罷飯,屁股不挪窩地往後一仰,有如一截扒了皮的木頭,直挺挺躺倒,然後伸展四肢,橫豎不講理的樣子,霸道得很。父親打起遮天蔽日的呼嚕,直到第二天傍晚的時候,才睜開眼睛。父親的眼睛原本是不大的,此時卻大了,並且深深地塌陷進去,呈現出一派駭人的猩紅。父親坐起身,也許是覺得身上的什麼地方有些不適,就無意地摸了一把臉,那臉已是光的。

在父親大睡中,由母親操刀,我們兒女端水的端水,抬頭的抬頭,給父親刮了胡子剃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