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與駝(2 / 3)

父親一邊朝井上走,一邊歉疚地對那幾峰老母駝說,沒有了,啥都沒有了。等著吧,天熱了,草發了,你們都能混上個飽肚子。父親這樣說著,眼裏潮潮的。真的是沒有辦法了,父親盡了力。父親讓自己的兒女少吃了多少胡麻油,心裏其實也是有數的。

卻就少了一峰駱駝。

少的又正是那峰老了的兒駝。

父親往並口一站,數都不用數,就知道少了“誰”。這峰老兒駝上並的時辰越來越晚,也讓父親越來越牽掛,不過,父親一開始想的是,老兒駝不會走遠的,在不知哪個柴疙瘩下臥著去了,老了嘛。老兒駝安安靜靜地臥上個一天半日,就該上井來了。有好幾次了,老兒駝就是這樣的,等到別的駱駝喝足水,在糞場上臥夠了,養足了精神,然後站起身排成長長的隊伍往草灘上去了,老兒駝才從某個地方出現,獨獨地向著水並走來。

父親就在井口等著,滿滿一槽水靜得像一麵鏡子,映著天,也映著父親的一張臉。過上一陣子,水裏又映著另一張臉,那便是老兒駝的了。這個時候,就像是天掉到了水槽裏,或者是父親和老兒駝的兩張臉貼在了天上。

當老兒駝將它那細長的脖子艱難地彎下去,碩大的頭顱抵進槽裏,天沒了,兩張臉也沒了。槽裏的水亂了,整個世界都亂了。

父親的心裏也亂了。

老兒駝有著怎樣的一張臉呢?

在父親放牧的駝群裏,唯獨老兒鴕沒有自己的名字,從一開始就沒有,父親就直呼它兒駝,因為實在沒有給它再另起個名字的必要。你想啊,駝群裏有一峰當家的兒駝就夠了,多了還不得亂套。老兒駝至高無上地統治駝群二十年,它的生命之泉是那麼的旺盛。它的子子孫孫體魄高大健壯,毛絨厚實,耐久力強。有一峰好兒駝,對駝群意味著什麼,牧駝人心裏都明白。其實,在此之前,父親也曾經選育過幾峰兒駝,卻都不大發旺,不得不騙了去。正是這峰老兒駝,將父親這個駝館的榮耀最終推到了頂點。其中最為顯赫的並且被周圍的牧人津津樂道的一樁事情,就是從父親放牧的駝群中,那年一次出了二十峰軍駝。而這二十峰軍駝,無一不是老兒駝的子孫。每想起這二十峰軍駝馱著我們的解放軍戰士,威風凜凜地巡邏在祖國西部大漠的千裏邊防線上,包括我們兒女在內的每一個家庭成員,都覺得臉上很有光彩。

可是,它也老了,這是必然的。和我們人類中的風流人物一樣,無論建立了怎樣的蓋世功勳,衰老是不可抗拒的,這是自然規律。當老兒駝終於不得不把權利交給後來居上的小兒駝時,卻出人意料地展示了最後一次雄風,留下了失敗的輝煌。

是在這年的冬天。

臘月裏的日子,大漠深處嗬氣成霜,幹冷的寒風發出一聲聲尖厲而淒清的呼嘯,枯草披靡。這卻是兒駝和母駝情欲發旺的好時候,天越冷,兒駝和母駝的身體裏越熱,熱著熱著就到了極致了。在我們牧區,兒駝發情也不叫發情,叫“瘋了”。如果沒有身上那兩個駝峰和彎曲的長脖子,“瘋了”的兒駝簡直就和公獅子一個模樣,而且能不吃不喝堅持兩三個月之久,可見它身體裏積蓄的力量有多麼大。也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父親作為一個恪守職守的牧駝人,將適齡的母駝從龐大的駝群中分離出來,交給“瘋了”的小兒駝。

老兒駝也一如既往地“瘋了”。

在一片開闊的草灘上,老兒駝和小兒駝展開了一場角逐。八隻桶口粗的蹄子焊住了似的貼著僵硬的凍土地,沒有嘶鳴,沒有追逐,它們先是將兩扇石磨一樣的身軀緊緊地靠在一起,再把脖子蛇樣地交織,然後利用呼吸噴射著白色的泡沫,就跟相互商量好了那樣,在沉默中進行著力量的抗衡。不遠處,母駝們若無其事地默視著這對情敵的搏鬥,就像是在觀看一出早已司空見慣的遊戲和表演。

時間在寒風中流逝。從早晨開始一直到傍晚,日頭紅了白,白了又紅,像是看得害羞了,在天上劃一個巨大的弧,正準備著悄然地隱退。整整一天,兩峰“瘋了”的兒駝還就是一動不動的,有如一座雕塑凝固在了那裏。它們身上的力量有一部分化作了汗水,順著後胯流到地上,凍成了冰坨。牧駝人都知道,如果沒有外界的幹擾,這樣的抗衡能堅持十天半月甚至更長時間,直到其中的一峰兒駝因體力不支而放棄,否則,就永遠地堅持下去。

父親那時就站在兩峰兒駝的旁邊。

父親眼裏流露出欣賞的目光。

父親心裏說,好好,又是一個好種!

後來,父親認為小兒駝和老兒駝再這樣抗衡下去,已沒有太大的意義。

小兒駝已經向它的主人交上了一份完滿的答卷。這也正是父親希望得到的。問題在於,父親是有私心的,出現這樣的局麵,其實就是父親刻意安排的。父親想用這種方式,證實自己的眼力。是的,小兒駝不僅有一身綢緞般光滑鮮亮厚重密實的毛絨,而且在和老兒駝抗衡的過程中,大腿和胸胛上的肌肉始終是隆起的,有時忽而躍動一下,那是在關鍵的地方和關鍵的時候發著內力。相形之下,老兒駝身上的毛絨顯得稀薄多了,有的部位還露出多皺的褐色的老皮,看上去已經沒了彈性。有那麼一陣子,父親也傾向了老兒駝,靜靜地等待著奇跡的再次發生。畢竟,老兒駝和父親相隨了二十多年,像一對患難的兄弟。沒有老兒駝,父親的生命裏就會有長長的一段空缺,那必將是令父親難堪的一種蒼白。

就在父親的心境處在很矛盾的狀態,正不知所措的時候,小兒駝卻做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

小兒駝突然仰起了脖子,全身閃電般地向旁邊極其輕捷地一跳,脫離了老兒駝。這是很險惡的一招,是醞釀了好久才做出來的。老兒駝根本就不曾提防,失去了重心後,龐大的身軀在躺倒的同時,兩條前腿也向下猛地跪去。隻聽得“哢吧”一聲脆晌,老兒駝砸在凍土地上的下齶骨竟從根處齊齊折斷,骨茬紮穿了皮肉,露出了瘮人的白,停了停後那濃黑的血水才鼓湧而出,洇透了齶下的嗉毛和一大片鐵一樣僵硬的土地。老兒駝掙紮著站起身,胯檔裏汗水如注,又化作大團的白霧。而這時的小兒駝卻軒昂著頭顱,顛蕩著碎步,圍繞一群母駝一遍遍地兜起了圈子,用這種獨特的舞蹈展示勝利者的青春風采。

老兒駝失敗了,失敗得那麼驚心動魄。

父親站在那裏,如癡如呆,望著老兒駝負載了無地自容的羞澀和悲涼,忍著劇痛一搖一晃地離去。對於這樣的結局,父親是沒有預料到的,它來得太突然了。父親後來是喊了一聲的,至於喊的是什麼,父親自己都不明白。

老兒駝是不是聽見了,父親也不知道。那一刻,父親眼前一片模糊。

整整一個冬天。

老兒駝像是完成了一次生命的奔突,在一夜之間跨過冬天和春天,仿佛已經走在夏天裏,對母駝沒有了任何興趣。它脫離駝群獨來獨往,乍一看,就像個身披黑衣的獨行俠客。

老兒駝雖然沒有像它的前幾任那樣,完成自己的使命後被騙了去,成為一峰忍辱負,的騙駝,卻道遇了它生命中最沉重最痛苦的打擊。對老兒駝來說,受到這樣的打擊非但比一峰忍辱負重的騸駝好不到哪裏去,而且更為不堪。而這一切竟然是它最為信賴和感激的主人一手造成的。這就是說,它必須每時每刻克製自己體內情欲的衝動,保持某種清醒,必須對它的主人有一個圓滿的交代。否則,就是不恭不敬,沒有德性。

老兒駝一生中最晦暗的日子開始了。

老兒駝知道自己還得活下去。它的下胯骨已經完全壞死,徹底喪失了咀嚼的功能,隻能靠舌頭舔食一點被風吹進坑凹處的草屑。喝水的時候,它必須把大半個頭顱,包括眼睛都要浸進水槽裏,直接利用喉管的吸力將並水和一點積存在舌腮下的草屑吸進肚子裏。轟轟轟,嗡嗡嗡,老兒駝嘴裏銜著一個水泵似的高速運轉,將站在井邊的父親看得心驚肉跳。

這種方式能夠獲得的食物畢竟太有限了,老兒駝日見枯廋,雙峰慢慢地貼倒在脊背上,像兩隻掏盡了囊物的皮口袋,最後又萎縮得隻有拳頭般大小。老兒駝的身子這時就變得嶙峋了,隻剩下個骨頭架子,被一層鬆垂的皮包裹著,走路時呱噠呱噠直響,那是身體裏的關節摩擦時發出來的聲音,令人擔心一不小心就會散了架去,剩下一堆亂七八糟的骨頭。即便是這樣了,老兒駝的步履竟還不亂,那神情竟也不慌。它熬過來了,熬過漫長而寒冷的冬天,走進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