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道(1 / 3)

說是湖,其實並無水,那番大水湯湯的情景便不存在。湖道,周圍的牧人都這麼叫,卻是由來已久。早的時候居多,等到進入秋季,才有難得的幾場雨,湖道裏就開始濕潤起來,草根緊接著活了,茵茵的青綠泛開,然後就是連片的蘆草。草深的地方,能齊了人的腰,一群羊走進去,霎時不見了蹤影,倒像是草把羊給吃掉了。

草是命根子。

在沙漠牧區,這樣的湖道並不多見。靠天放牧,逐草而居,牧人便將湖道看得珍重。隻要有草在秋天的湖道裏蕩漾,牲畜過渡寒冷漫長的冬春不愁溫飽,牧人的日子就能過得很消閑。湖道好比是城裏人開辦的銀行,那一排排隨風湧動的草就是大票子。這真是上蒼恩賜的,說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也不為錯。牧人就依傍著這湖道,活了一生一世。

八月將盡,天高雲淡。湖道裏的草開始泛黃,一天脫去一層綠。秋風中浮蕩的草一波一折,花白的蘆穗本是昂揚著的,這時也變得謙和了,不停地點頭哈腰。草香四處飄溢,醉透了一道道沙梁。眼下的這個湖道,按居住習慣就近劃給了相鄰的兩家牧人。兩家牧人格守著古老的傳統,誰也不會偷著去先動湖道裏的一根草。誰若先動了,一根草就會把這個人壓得一生都翻不起身。一根草有如此巨大的重量,城裏人無論如何是想不到的。其實,這兩家牧人早就等急了,把鑲刀都磨過好幾遍了。終於,天上傳來了一聲“嘎咕”。大雁是在夜間飛過湖道上空的,這一聲“嘎咕”,讓牧人徹夜不眠。第二天,湖道的東西兩頭悄然地支起了兩頂帳篷,又悄然地升起兩縷炊煙。

正午的時候,陽光無遮無攔地照射著革浪中的兩張脊背。兩張脊背讓稠密的草浪隔開,一起一伏的,晃動得很有節奏。草香裏混合著人身上的汗味,漸漸地濃釅起來。兩邊的打草人雖離得遠,卻是頭頂著頭,乍一看就像兩隻在草浪裏潛行的野獸,正蓄意地接近對方。兩邊的打草人還沒搭過一句話,隻聽見刷刷刷,鐮刀飛舞,陽光在刀刃上刺眼地一閃又一閃,挾起陣陣灼熱紮進草浪裏。鐮刀很燙,刀刃紮進草根的瞬間,草被燙疼了似的劇烈顫抖。隻要一開割,一切都變得單純了,打草人眼裏就剩下齊刷刷硬紮紮的草。都搶著多出草,便心照不宣地展開競爭,暗暗地攢著勁,屁股後麵像有一群狼追趕著。兩個人在沉默中爆發出來的力量,有一種令人驚歎的堅韌。

他們打掉了幾檔子又寬又稠的草。大片的草根在湖道裏挺立著,人的禿腦袋一樣袒露出青湛湛的頭皮,還有無數被踩死或讓鐮刀攔腰斬斷的螞蚱之類的草蟲兒。湖道裏開始一片狼藉。再接下去,兩個打草人實力上的差異就顯現了出來。湖道裏的兩個草垛,都在一日高過一日,卻分明是東邊的那個大出許多,西邊的那個小下許多。說得難堪一些,西邊的那個草垛像個雞窩。一大一小兩個草垛自然是沉默著的,它們不能垛到一起去,如果能夠垛到一起去,就很巍峨了,會像一座山頭那樣地雄踞在湖道裏。

它們不能垛到一起去,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秋日漸短。每逢夕陽西下,湖道裏一片幽暗。巨大的陰影水般漫漶而至,遮蔽了支起在沙梁之上的兩頂帳篷,如果沒有炊煙升起,可以將它們想象成兩顆沒有任何生命信息的石頭。那兩個草垛反倒在朦朧的夜色裏變得很溫馨,仿佛兩隻棲息安睡的鳥,夜的秋風拂過,草梢子像鳥的羽毛在輕柔地波動。

東邊的帳篷裏,亮子咕咚咕咚灌下去早就涼好的一壺茶水,肺腑立時通透清爽,沒去了多半的疲累,從頭到腳都很舒坦。亮子一聲叫喚:娶了個……娶了個啥?後麵的詞頹然地噎了回去,扭頭四處張望,竟莫名其妙地緊張了起來。進湖道半個月不曾說過話,這可嗓子一聲喊,把自己著實嚇了一跳。人要是這麼長久地不說話,沒準就真的變成啞巴了,亮子這樣想。西邊的那頂帳篷裏悄無聲息,沒有升起晚炊的煙火,真的跟石頭一樣。往日這時辰,那邊早已燃起一堆火,帳篷像個燈籠透著光亮。亮子也沒了做飯的心思,躺到羊毛氈上點了煙抽,心裏仍舊亂哄哄地無法入睡。

翻騰了一陣後,亮子光著膀子和腳板走出帳篷,晚間的沙地柔軟中透出一絲溫熱,搓得腳板酥癢,宛若一隻小手兒輕輕地摳著。亮子又忍不住瞄那西邊的帳篷。那頂帳篷很舊了,有煙熏過的黑漬,有雨水淋下的黃斑,還綴著幾塊刺眼的補丁,大白天看上去,像是一穎有毒的花蘑菇。

羅羅還沒有走出湖道。

羅羅起早貪黑,為的是讓自家的草垛更大些。可羅羅是個女子,力氣畢竟有限,十天八天還行,時間一長就跟不上趟了,怎能比得過亮子呢?亮子想,羅羅你能把草垛弄得比我的還大,那才叫日怪呢。你把草垛弄得比我的還大,我就沒臉了。黑暗中,亮子自信地背著手,不出聲地笑一笑。

他不明白自己咋就沒了睡意,打了一天的草,腰杆子仍然硬著。亮子往湖道走去,他想乘著這股心勁兒,把天黑前割倒的草碼到草垛上去。這樣的草垛到了冬天也會綠著,羊吃了肯上膘,不比那嬌貴得讓人伺候的高粱和包穀差。羊就該吃這樣的草,而不是吃那高粱和包穀,草才是羊的糧食。

不知不覺,亮子兩隻瓷實的腳板踏過草根,離羅羅很近了。亮子越過自己的那個大草垛,他把碼草的事給忘了。刷刷刷的打草聲和羅羅的喘氣聲,在夜幕下晌得異常清晰,終於把亮子牽扯了過去。亮子像是無法抗拒,隻有乖乖地走。夜還不是很深很黑,虛弱的星光在羅羅的鐮刀上搖曳著,像一滴一滴的水。星光下的鑲刀是冰冷的,裹了一層幽幽的寒氣。亮子離羅羅很近了,在隻有一步遠的地方站住,把幾束堅硬的草根踏進了沙地裏,他都沒有感覺到疼痛。亮子就居高臨下地看著羅羅。羅羅彎著腰,屁股撅得老高,像一隻母羊吭哧吭哧地嚼著眼前的草,餓極了的模樣。羅羅身上的汗褂兒滑脫了,一大截皮肉露在背處,渾圓而飽滿,這是一個女子熟透了的腰條兒。那腰條兒真是很白,白花花地閃著亮,褪去皮的鎖陽一般,水光四射,柔嫩而新鮮。亮子就被狠狠地蜇了一下,眼前恍惚著一片霧似的,整個的人都晃了幾晃。

哦。亮子舌根顫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

羅羅沒有應聲,頭都不拾。羅羅當然知道是誰,卻照例操作著,鐮刀深深地紮向草根。刀刃觸到草的那一聲響,一點都不清脆,亮子就知道鐮刀鈍了,不能遊刃有餘。被摁倒的草受到驚嚇的馬一樣猛地豎起鬃毛,直掃羅羅的臉麵。有幾根草和一撮頭發糾纏起來,弄得羅羅很狼狽。羅羅身上的汗氣很重,一股一股地彌散著,像母羊身上發出的味道。亮子就暗暗地嗅著,沉迷地在羅羅麵前站立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