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道(2 / 3)

你,還不睡麼?亮子直通通地問。

亮子問罷又後悔了。平日裏見麵都不說一句話,這麼突兀地問人家算怎麼回事?沒有道理的。羅羅果然還是不理不睬,就像亮子隻是一個縹緲的影子。亮子自覺臉上很熱,讓誰憑空扇了耳光似的。其實,亮子也是好心。亮子的意思是,夜裏的湖道濕氣太重,夜裏打草容易落下病根,女人更不該。羅羅你是女人。這種話又不能說得很明白,亮子說不出口,就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心卻一揪一揪的。

羅羅這時才直起腰,胸脯嘩地一抖閃過臉去,看都不看亮子一眼,握著鑲刀走了。羅羅的身後是稀稀拉拉一溜兒割倒的草。大部分草仍然挺立著,它們很輕鬆地躲過了鐮刀,亮子覺得這些草都附著了靈性,以某種嘲弄的姿態在夜風中倨傲地搖擺。羅羅越出草湖走上沙梁,握著鐮刀的樣子像是端著一杆獵槍。亮子的目光曲折地穿透著夜色追隨羅羅而去,直到羅羅的身影消失在西邊的帳篷裏。

亮子垂下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亮子回到自己的帳篷裏,四叉八蹬地躺倒,心裏愈加不能平靜。羅羅還在眼前晃動,羅羅那晃動的模樣讓他顛三倒四地回想許多事情。兩家相距不過兩裏路,之間隻隔著一道枯水溝,共用一口水井。還有那一條小路,更像一根繩子係著兩座黃泥小屋。亮子和羅羅自小就很親近,童年和少年的時光裏,他們幾乎形影不離,一起玩丟羊拐兒的遊戲或結伴出去挖鎖陽。那時候的亮子和羅羅雖不懂得人間煙火,從大人們的說笑中,卻能斷斷續續地聽見兩家將來要對親家的話。意思是等他們長大以後,亮子就娶羅羅做媳婦。

亮子和羅羅由此而產生了少年最初的羞澀和隱約的幸福感。在那樣一段日子裏,他們都悄然地渴望著,渴望著自己能夠盡快地長大。

卻又出了那樣的一件事。

亮子十六歲那年,羅羅爹死了,據說與亮子爹有關。亮子爹是生產隊長。那年冬天天氣寄冷,亮子爹派羅羅爹到湖道裏守草垛。羅羅爹人很老實,卻偏偏好酒,一場暴風雪掀翻氈房,羅羅爹酒醉不醒,一夜之間便凍僵了,硬得能當根拴馬樁。羅羅家從此少了個項門立戶的男人,寡母孤女的日子就開始滑坡,跟羊吃了醉馬草一樣,一天天地枯廋下去,隻剩下個骨頭架子了。羅羅娘那時還年輕又有幾分姿色,算是生產隊裏少見的漂亮女人。輕薄的男人們就尋了各種各樣的借口,在羅羅家進出得頻繁,門前的樁墩子上經常拴著漂亮的走馬和高大的騙駝。羅羅娘剛開始還拒絕著這些男人們,時間一長便也順水推舟,不僅學會了喝酒抽煙,還敢留男人在屋裏過夜。狐狸精,亮子娘憤憤地罵,恨不得撕下羅羅娘身上的一塊肉。起初,亮子覺得娘不該這樣,這樣做等於落井下石。可是,娘每咬牙切齒地罵一次,爹那臉麵上就止不住地落一片灰白。接下來亮子才明白,娘把羅羅娘和自己的爹裹在一起給罵了,而且罵得理直氣壯。羅羅爹死後,亮子爹心裏感到愧疚,總想著接濟一下羅羅家,每逢殺了羊,不忘提一條羊後腿送過去。後來,亮子爹竟也和那些輕薄的男人一樣,睡在了羅羅家的炕頭上,半夜裏讓亮子娘扯著褲帶牽牲口般牽了回來。時隔不久,亮子爹的生產隊長就被擼掉了。這事風傳許久,成了牧人們酒餘肉後的笑談,說亮子爹精明一世,糊塗一時,啃一口窩邊草,把好端端一個生產隊長搭了進去。另外的一說是,亮子爹原本就沒安好心,假公濟私讓羅羅爹去湖道裏送命,自己好占了那個窩,窩沒占著,反惹一身臊氣。亮子爹羞愧難當,曾真心實意地上吊死過一回,又讓亮子娘給救了,卻再也抬不起頭來。

從此兩家斷了來往。

亮子娘還自作主張,雇人重新打了一口井。

日子默默流淌。湖道裏的草青了黃,黃了青。羅羅家屋前那個樁墩子也一天天地歪斜了,再看不見有漂亮的走馬和高大的騙駝拴在上麵。那個樁墩子後來讓羅羅拿斧頭給劈了,當柴火燒成了灰。羅羅家終於門可羅雀,清靜得像一座破廟。

“狗日的男人,雜種。”

羅羅娘後來衰老得不像樣子,整日靠在牆根兒下曬太陽,眯著眼打噴嚏,口水扯成一道明亮的細線滴進眼前的酒碗裏。口水和酒是一樣的顏色,碗裏分不清哪是酒哪是口水。碗裏空了,再添上;添上,又空了。羅羅娘已經離不開酒,如同草是牧人的命根子,酒成了羅羅娘的命根子。羅羅娘的眼裏再沒了草,也沒了羊,甚至沒了女兒羅羅,隻有酒。羅羅娘全部的世界是酒和口水這種無色透明的液體。為了讓娘能夠活下去,羅羅就要想辦法把酒賒回來。大隊部辦有代銷店,店裏有酒。羅羅十天半月就得走一趟大隊部,背回家一鼇子酒。水鼇子成了酒鼇子。鼇子口小肚兒大,邊上恰有四個穿繩子的扣,像極了鼇的四隻短腿。羅羅就背著這樣一隻盛滿酒的鼇,趔趄著行走在起伏不定的通往大隊部的那條小路上,像一個搖搖晃晃的酒鬼。酒鱉子的蓋兒不很嚴密,濃鬱的酒香播撒了一路。羅羅娘的臉麵黑裏透紅,罵過了大笑不止,笑過後接著再罵,讓自己的口水淹死天底下的男人。羅羅得空閑下來就站在娘旁邊,兩眼紅腫。亮子遠遠地從旁邊經過時,腳步匆匆,不敢多看一眼。如果亮子經過時稍有遲疑,站在屋頂上的娘便要大呼大叫,惹得吃草的羊都抬起頭來凝神諦聽,防備著什麼似的。而羅羅垂手呆立的模樣,像夏秋時節草灘上的一棵黃燦燦孤零零的野穀穗兒。羅羅是一棵黃燦燦孤零零的野穀穗兒,亮子這樣想。這樣想的時候,亮子又忍不住要多看一眼羅羅。羅羅的衣裳上又打了一塊補丁。

補丁很醒目,所以亮子一眼就看見了,心裏被一塊硬物猛地撞了一下。亮子覺出了一種疼痛,就背過身去匆匆離開,青背上涼颼颼的。沙漠牧區的女子都要很早說下婆家,此俗綿綿相傳至今不改。羅羅還沒說下婆家,她要像個男人一樣操持生活,為娘賒來滿鱉子的酒。羅羅要讓娘活下去,就不能很早地說下婆家。羅羅已經放出口風,她這輩子不想嫁人,要看著娘喝酒曬太陽……